孙少安其实没有任何可办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不愿意和父亲、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去
。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出去。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
溜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不觉得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路。走不多远，天色已经
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越亮从东拉河对棉的山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
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想改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了，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
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孙少安穿了一
件破烂的粗布短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
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向前走去。痛
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嗯呢该在承受生活的如此重压
。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
，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像别人一样甜蜜的接受女人的爱抚。什么时候才能过
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
泪水盈眶。他停在路边的一颗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书皮，
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的望着黑乎乎的远山。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响声。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
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中冷淡的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像在一块巨大的青
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啥UN给谁村星星点点的
灯火。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了。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刚才的情绪充满了危险。
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不，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
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
不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了。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里，好
像要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纽扣，就向村子里走去。临近村子时，
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万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上
，会胡乱猜测的。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了一片高粱地里，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的卷起一支旱烟
卷。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过来。少安仔
细一瞧：竟然是父亲！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锅，
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亲。孙玉厚半天才咄吶地
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开。”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里出
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
切——唉，让他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泣声，才惊
慌地从地上爬起来。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面前
如此不掩饰的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态变成了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
“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心里一时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出边事；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起撑扶这个家，我
怎能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没松，我还会像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
，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
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
咱家七老八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
番话，就难为情的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
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来劳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
爸爸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少安重新点了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
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候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彩礼少，我不挑
拣人。女方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比瞅个媳妇。只要有你合心
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
年，就会把账还完的。”“我不想掏这些彩礼钱。彩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家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
也翻不起来！”“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
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事。”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
路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