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的变换着一年四季。一九七六年的春
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的来到了黄土高原。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
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的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
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中
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已经解除了坚
冰的禁锢，欢腾的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宽大起来；原来鹅蛋
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退了。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暗淡下去的火焰。
蓬松的剪头发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的耷拉在肩头。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摘下的马兰花，眼睛
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写下的这
不朽的诗句，正能形容田润叶此刻的心情。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
结婚了，和一位山西姑娘一块过光景了。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
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像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说
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以但
这种热烈的愿望落空，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
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
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深更半夜。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
务，她更是模范的执行，兢兢业业的完成。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
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
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着。
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得到轮番围困，现在又加上一个老将徐
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
拼命抵抗，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片火海。由于腹背受敌，她现在对于这命运之战已经丧失了信
心。我们已经说过，她是一个普通人，小学教师，农民田福堂的女儿，目前正寄居在亲戚的门下。她在“文化
大革命”的混乱中受完高中教育——其实并没有认真上过多少课。除过政治学习材料，她也没看过几本书。尽
管她生活在我们的世纪，但思想仍然局限在狭小的世界里。她不知道安娜，更不知道娜拉。但这并不是说，她
就要答应和李向前结婚了。不，这不可能。她现在正处于感情葬礼后的忌日。一个臂挽黑纱的人怎么可能去进
洞房花烛呢？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她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
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年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像装着一块冻冰。抬头
望，桃花依然红，柳丝依然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静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她
耳边依稀有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
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此时没有人唱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
，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
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义。可少
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段时间
，他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信他最终一
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
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的冲散了！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
哥出了远门，到山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
地返回县城。她想，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
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
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他做梦也没想到，少安到山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
开一切，奋不顾身的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不要让少安和她
结婚！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很快就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妇女，也不会
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 了却此生。但这也不能，她
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
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下去饭，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
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作的二吗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
县医院检查不出来！眼看要到农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像村里其他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农历十三日前
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村庄，那红火的“打枣
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
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呀！狠心的少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
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的亮眼闪闪发光
，脸象朝霞一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都是一个人
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都闭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
，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
的边缘！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
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的小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
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到那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的离开了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马兰花，已经在这里
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候，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的望着
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
枯草了。润叶在源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后，她又回过
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了最后一瞥。别了，我的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撒过欢乐
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有一天我要远走他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