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什么 第三章夏威夷8

贡献者:恶毒草莓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1-10-14 20:23:06 收藏数:7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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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过的是盛夏的雅典。去过的人心中有数,盛夏的雅典热得无从想像。当地的人下午没事绝不至到外边去。什么
事儿都不做,节省能量,在凉爽的树荫下睡午觉。天黑了才到外边活动。不妨断言,夏日的午后还在外边走动的,
大体都是观光客。连狗都躺在树荫下一动也不动,究竟是死是活,看了许久许久,还是看不出个名堂来。就热到这
种程度。在这种季节跑四十二公里,委实是个疯狂的举动。
我说起要一个人从雅典跑到马拉松,希腊人异口同声“可别干那种蠢事。那可不是正常人干的事儿。”我对雅典夏
日的炎暑毫无知晓,一直比较放松,觉得无非跑四十二公里,还一心想着距离的问题,无暇顾及气温。然而来到雅
典一看,让那份酷暑吓了一大跳,开始觉得“这没准儿真是不正常的举动”。
话虽如此,自己可是夸下了海口的,要亲自跑一趟原始路线,写一篇报导出来,才大老远地赶到希腊来。事到如今
,哪能退步抽身?左思右想绞尽脑汁,得出结论:为了避免酷暑带来的消耗,只有趁着天不亮就从雅典出发,在太
阳还未升得很高前到达终点。速度越慢,气温上升越快。这简直就是太宰治的小说《跑吧,梅洛斯》的世界,所谓
跟太阳赛跑。
一同来到希腊的摄影师景山正夫,跟着编辑一道乘车伴跑,一面摄影。不是比赛,当然没有饮料饮用。希腊的夏季
,日复一日都是烈日当头,千万得注意不能脱水。
“村上君,你当真打算跑完全程吗?”景山看见我在做长跑的准备愕然问道。“那当然。我为了这个才来的嘛。”
“不过,这种企划嘛,人家一般不会真的跑全程。随便拍几张照片,当中部分差不多就省略啦。呦呵,你倒是真跑
啊!”
世上的事儿真是搞不懂啊。这种事儿真的在不断发生。
这类事件且由他去,我清晨五点半从后来雅典奥运会使用的奥林匹克竞技场出发,一路直奔马拉松。道路是干线公
路,一条大道。跑过才知道,希腊道路的铺设方法和日本的大不相同。他们不用碎石子,而是掺进一种类似大理石
粉的东西,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很容易打滑。下雨后,驾车必须小心行驶。即便不下雨,鞋底也会发出吱吱的
声音,滑溜溜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以下,是我当时为杂志写的报导的摘要。
太阳雄赳赳地向着中天升去。雅典市内的道路极其难跑。从竞技场到马拉松大道的入口大约有五公里,红绿灯多得
要命,奔跑节奏屡被打乱。由于违章停车和施工,人行道多处堵塞,常常不得不下到汽车道去跑,而清晨市内的汽
车都是高速行车,跑者深有生命危险之感。
跑入马拉松大道的时候,太阳开始露出身姿。市内的街灯一起熄灭。盛夏的炎日支配地表的时刻慢慢逼近了来。公
车站也开始出现人影。希腊的人们有午睡的习惯,上班时刻也相应提早。众人都以诧异的目光遥望着奔跑中的我。
黎明前奔跑在雅典市内的东方男子,恐怕不太常见。雅典是个健身跑者本来就少的城市。
直至十二公里处,都是漫长而徐缓的上坡路。几乎无风。在六公里处脱掉了背心,上半身赤裸。平时我都是光着上
身跑步,脱去背心后,感觉十分爽快,事后却得为严重的晒伤苦恼。
跑到斜坡顶上,才觉得终于跑出了城区,松了一口气。人行道悉数消失无踪,由白线勾勒出的狭窄路肩取而代之。
上班高峰开始,车辆的数量愈增愈多。就在我身旁,大型巴士和卡车以八十公里左右的时速擦肩而过。“马拉松大
道”这个名字总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情趣,其实不过是一条上班的道路而已。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具狗的尸体。是茶色的大型狗,没看见有什么外伤,就那么横躺在道路正中。恐怕是条野狗,
在半夜里被高速行驶的汽车撞死。看上去微微带着暖意,仿佛还有生息。从一旁疾驰而过的卡车司机,连瞧都不瞧
那狗尸一眼。
再前一点,看见了被轮胎压瘪的猫。这只猫好似奇形怪状的披萨饼,完全变得扁平,已经干掉,似乎死去很长时间
了。就是这样一条道路。
从东京万里迢迢来到这个美丽的国度,干嘛特地在这条煞风景的、危险至极的路上玩命奔跑呢?没有其他该做的事
情吗?我强烈地质询自己。最终,三条狗、十一只猫,便是在这一天在马拉松大道沿线所见的可怜地丢掉性命的动
物。我一面计数,一面感到情绪甚为低落。
只管埋头跑步。太阳在我面前暴露出完整的身形,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着中天不断爬升。口渴难忍。连擦汗的空暇
都没有。空气极端干燥,汗一下子就从皮肤蒸发了,只剩下白色的盐。有个形容叫作汗洒如珠,可是我的汗水未来
得及变成珠子,水分就去向不明。浑身上下沾满了盐,火辣辣地疼。舔舔嘴唇,竟有一股类似凤尾鱼酱的滋味。好
想喝冷得几乎结冰的、麻酥酥的冰镇啤酒啊!然而这只是痴人说梦。大致每隔五公里,便从驱车伴跑的编辑手中接
过饮料来喝。一边跑一边喝下如此之多的水,这还是头一遭。
然而身体状态还不坏。能量还有很多剩余。大约使出七成的力量,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踏踏实实地奔跑着。上
坡和下坡交替出现。由内陆向着海岸跑去,因此以下坡道居多。离开了城区中心,离开了城郊地区,周围渐渐地变
成了田园风光。途中一个叫奈阿·马可力的小村庄,老人们坐在咖啡馆前的桌子旁,一边用小小的杯子喝早晨的咖
啡,一边无言地用目光追逐着我奔跑的身姿,仿佛在目击历史不起眼的某个细节。
在二十七公里处有一个山口,翻过山口,马拉松的山便微微露出了身影来。算一算,应当跑完了路程的三分之二。
这样跑下去,似乎可以用三小时三十分钟跑完全程。然而这等好事绝不会有。跑过了大约三十公里处,从大海方向
迎面吹来了风,愈接近马拉松,风势愈加强劲。风力之猛,吹得皮肤生疼。稍微想省点儿力气,人就几乎被吹得向
后倒退。微微地闻到海的气息。平缓的上坡路开始了。道路是通向马拉松的一条大道,简直就像沿着长长的直尺画
出的一条线,笔直如发。从这里开始,正式的疲劳陡然袭来。不论补充多少水分,喉咙立时便会干渴。好想喝冰凉
冰凉的啤酒。
不不,还是别考虑啤酒的事儿,也不去考虑太阳。风的事儿也忘掉它。报导的事儿也要忘掉。将意识只集中到如何
轮流把两条腿甩到前方去。除此以外,眼下不再有迫在眉睫的事儿。
跑过了三十五公里。这以后的路对于我而言,便是“未知的大地”了。有生以来,我从未跑过三十五公里以上的距
离。左手边耸立着净是石块的荒凉群山。一眼望去皆是不毛之地,无法利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众神,
特地创造出这种东西来呢?右手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橄榄园。纵目所及,一切都蒙着一层白蒙蒙的灰尘。和适才一样
,令皮肤生疼的风犹自从海上吹过来。真是的,干嘛非得刮这么大的风呢?
在大约三十七公里处,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厌烦。啊呀,我烦啦,不想再跑啦!任怎么想,体内的能量都消耗尽了
。那心情就好比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继续行驶的汽车。好想喝水。不过我觉得,倘若此时停下河水,恐怕再也挪
不动脚步了。喉咙干渴。然而我连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没有剩下。如此一想,便渐渐地生出怒气来。对散见于路
边、惬意吃草的羊,对坐在车中不停地按快门的摄影师,也开始光火:快门的声音太大!羊的数量太多!按快门是
摄影家的工作,吃草是羊的工作,毫无去挑刺儿的理由。然而我还是怒火难捺。皮肤上到处开始出现白色的小小隆
起,那是晒伤造成的水疱。要出大事儿了。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
跑过了四十公里。
“还剩下两公里啦。加油!”编辑在车里愉快地鼓劲。“翕动嘴皮子喊喊当然简单喽。”我想回敬一句,但仅仅是
想想,发不出声音来。赤裸裸的太阳异常灼热。还没到上午九点,已经热得惊人。汗水流入眼睛里。因为盐分的缘
故,像扎针般疼,有好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很想用手去擦,然而手上脸上都是盐,擦了眼睛只会更疼。
在长得高高的夏草背后,终点显得很小。那时矗立在马拉松村口的马拉松纪念碑。那是否真的是终点,起初无法判
断。我觉得作为终点,它的现身过于突兀。望见终点总是令人高兴的事儿,可是它那般突兀,又让人莫名其妙地生
气。到了最后关头,我很想用尽最后的死力,加速猛冲,然而两条腿怎么也不肯往前去。我想不起来该如何运动身
体。浑身的肌肉仿佛被人拿着锈迹斑斑的刨子在拼命刨挖一般。
终于跑到了终点。什么成就感,根本毫无感觉。满脑子是“终于不用跑下去了”这样一种安心感。借用加油站的自
来水龙头,将浑身的灼热平息了下去,把粘满全身的白色盐粉洗刷个干净。我仿佛是个盐人一般,全身上下都是盐
。加油站的大爷听了我们的说明,剪下花盆里栽种的花儿,做了一个小小的花束,送给了我。“好啊好啊,祝贺你
。”异国他乡的人这种小小的关爱,给人刻骨铭心的感动。马拉松是个小小的、热情的村子。一个宁静和平的村子
。很难想象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几千年前希腊军队经过惨烈的战斗,在国门之外击败了波斯的远征军。在早晨的马
拉松村咖啡馆里,我尽情享用了冰镇的阿玛斯特尔啤酒。啤酒诚然好喝,却远不似我在奔跑时热切向往的那般美好
。失去理智的人怀抱的美好的幻想,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是子虚乌有。
从雅典到马拉松村用的时间是三小时五十一分。说不上是个好成绩,但是我毕竟独自一人跑完了全程马拉松,还与
交通地狱、绝难想象的酷暑、剧烈地口渴为伴,大约为之自豪亦不妨。然而这种事情此时此刻都无所谓。一步也不
必再跑了——这才是最为喜悦的事儿。哈哈,不必再跑啦。
这,就是我生来第一个四十二公里,差不多是。在如此苛酷的条件下跑完四十二公里,谢天谢地,这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年十二月的火奴鲁鲁马拉松,我以还说得过去的成绩跑完了全程。夏威夷尽管炎热,但是跟雅典相比,就显
得可爱了。因此,火奴鲁鲁马拉松于我而言,才是全程马拉松的处女跑。打那以来,每年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赛,
就成了习惯。
时隔许久重读这篇文章,我发现一个事实:二十多年已经逝去,我也跑过了几乎与年数相等的全程马拉松赛次,可
是跑四十二公里后感受到的,与最初那一次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现在依然如故,每次跑完马拉松,我大体都
会经历相同的心路。跑到三十公里,总觉得“这次没准儿会出好成绩呢”。过了三十五公里,体内的燃料便消耗殆
尽,开始对各种事物大为光火。到了最后,则生出“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不停行驶的汽车”般的心情。然而跑完
之后少顷,曾经的痛苦、可悲的念头眨眼间忘得一干二净,还下定决心:“下次我要跑得更好!”任凭积累了多少
经验,增添了几岁,还是一再重复相同的旧事。
是的,这种模式无论如何都不接受改变,我以为。如若必须同这种模式和平共处,我只能通过执着的反复,改变或
是扭曲自己,将它吸收进来,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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