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端午节包粽子，我们一般在节前十多天就包了，只要能买到新粽叶，我就包了。
按照我们老家的传统，是用芦苇叶包的小脚粽。我发现提前十多天，那粽叶长得最好，又宽又长，
柔韧性好，买早了，北京天气比较冷，粽子叶还没长大；买得太晚了，又感到那粽叶太厚，有点硬，
反而没有早一点买的好。
一般我们包两种粽子：肉粽和红小豆粽。
包粽子的肉（猪肉）很有讲究，我一般选那很厚的肉：瘦的要特多，肥的要有一点，不能多，带皮。
因为我们的孩子爱吃瘦肉，没有肥肉，那粽子没有油，也不好吃；肥肉多了，太油，我们也不爱吃。
所以我切肉也很注意，基本上是一块肉一个粽子，因为大家爱吃肉，所以切的小块也是比较大的，
带皮——皮有胶质，也蛮好吃的。肉要提前一天用葱、姜、酒（黄酒或料酒）、花椒、大料、盐、
味精、酱油腌制，放在冷藏室并翻拌几次。江米不要泡，到时候淘好米，放点酱油，稍放点盐、
味精翻拌均匀即可。红小豆要提前一晚浸泡，米淘好即可，不用提前浸泡。
包粽子，我和荣兆总是一起包的，因为我坐的时间不能长，否则我的腰受不了，所以他总来帮我。
2
在卧铺车里，临睡前，他常会来低声说几句话——他让我放心睡觉，因为他知道我睡不好。
夜里还会过来看看我，给我盖盖被子——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夫妻多少年来相濡以沫，配合默契：
没洗衣机时，我洗衣服，他帮我用清水“过”，或帮我晾晒。遇到洗被子，比较费劲，我用搓板搓不动了，
总是他帮我用板刷刷洗，再用清水“过”；
每天做饭，他帮我拣菜、洗菜，帮我做好准备，他才会离开；
我做甜酒酿，把所需酒药块放在小碗里端过去，他就把酒药研碎了放在桌上，供我使用；
我在揩擦厨房，擦洗油烟机，他就用浓浓的肥皂粉或洗洁精水，清洗最难洗的滤油网、接油盒，
以及油烟机上的一些零件，一遍一遍刷、刮、擦，做这些事他比我有耐心！
我用机器织毛衣（我有一台日本丰田毛衣机），他就坐在旁边帮我修毛衣针，撞弯的毛衣针，
经他修理，可以继续上机使用；
如果我用手工织毛衣，他就坐我旁边帮我放线。
喔！我们总是默默地配合着。当然他做什么我也会配合他的。家里的活都是琐碎的重复劳动，
我们每天都要吃饭穿衣，每天都必须买菜、做饭、洗衣，不断地、重复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去做。
我们都喜欢吃霉干菜烧肉，因此，每年秋天，我们都会到菜市场买几十斤雪里蕻，这也是我们俩必做的事。
首先，我们把买来的雪里蕻拣一遍，去掉不好的，挂在竹竿或绳子上晾一天，让菜稍为蔫一些，
然后我把它洗干净，他用盐腌好，放在缸里摁结实，要用力气往缸里塞，因为我们缸小，雪里蕻多，
要用力气，自然每年都是他做。过一段时间，雪里蕻咸菜就能吃了，雪里蕻咸菜炒肉丝，可好吃哩！真鲜美！
到撤暖气前几天，把剩下的咸菜取出来，洗干净，放在大蒸锅里加水煮开，放凉后切碎，这又是荣兆的任务
（凡是要用力气的活，他都不会让我去做）。然后放在暖气上烘干，这就是我们每年都做的“霉干菜”，可香呐！
用它烧肉可是一道名菜，人人都爱吃；“笋干烧肉”又是我们过年必做的一道菜，也是人人爱吃的，
但准备工作比较麻烦。一般提前一个月就要“发”笋干，即把笋干浸泡在淘米水里，天天用淘米水换
（洗净，再泡在新的淘米水里）。用淘米水发出的笋干白、净。二十多天后，他把老的一头切成小块再泡，
到离春节前五六天他基本上已把笋干切成薄片了（切得越薄越好），泡在清水里，过两天烧开一次。
切笋干很费劲，有时手上都会起泡，这些用力气的活都是他做的。到小年夜，一大锅笋干烧肉我就做好了，
天天一大碗，有时一直吃到正月半。
3
上海的房子——嘉定金鹤新城中虹华苑，环境很优美，听说以前是一大片农田，我们刚去时，
一些配套设施还正在建设中。那里正在修地铁，只看见马路上很多地方被施工的铁皮挡板围着，
两三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终于到地面上了，看到地铁的出口了，在地下忙碌的工人们转到上面来工作了，
我俩很高兴！这是我们城市建设的标志，我拉着一小车，里面放有两张马扎，我们走一段，就打开马扎坐一会，
来到宽阔的马路（金沙江西路）旁，坐在那里，看着工人们忙碌，看着马路上来回的车辆，
看着马路上的人们川流不息……我们曾经也是这么忙碌过的。
我们对他们微笑，他们对我们也报以微笑！我们的微笑是对他们的劳动无声的赞赏和慰问！
他们对我们微笑是好奇，也许心里在想这两个老人，没事，真幸福！喔！我们是看到我们的城市建设得更好、
更美而高兴！
我们小区旁边有个幼儿园，每天下午四点，幼儿园要放学了，接孩子的汽车、摩托车、
自行车以及家长们占满了马路和幼儿园大门口，真是热闹！我们两人就坐在幼儿园对面的屋旁，那儿不影响交通，
也能看得见。当我们看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被家长牵着小手走出幼儿园大门，
有的上了汽车，有的上了自行车，也有步行……他们的喜悦也感染我们，我们心里也充满了快乐！
我们要到所有的孩子都已接走了，幼儿园关门了，我们才舍得离开。
小区周边有绿地，我拉着小车，里面有两张马扎，还有水，还可能有一点小点心或一两个水果或几张报纸，
走累了，就在马路边上坐一会，喝点水。冬天，我俩坐在草坪上一起晒太阳；夏天我们坐在树荫下纳凉；
傍晚，我们坐在那里一起看日落……
4
在家里，他经常捧着一本《唐诗· 宋词· 元曲》，几年来，他到哪里都带着它，真是爱不释手。
他欣赏着里面的诗、词、曲。只要有空坐下来了，他就会打开书卷，朗读、背诵，尤其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
他都会坐在床上看一两小时。有时我俩展开讨论，喔唷，那就会忘了时间——直到深夜。
里面很多首他都能背下，他对有些诗词是如醉如痴，百看不厌。
他喜欢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喜欢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喜欢李商隐、陆游的许多诗词，我俩经常背诵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脸，鬓如霜”。如今只有我一人在背，荣兆，
你在那个世界可听见？！
他很欣赏徐再思的《水仙子 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这里面的数字用得多好！
还有邓玉宾的“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头来善恶终须报，只争个早到和迟到。
休向轮回路上随他闹”。他读到这元曲高兴得不得了，他好像看到那些在世上伤天害理、
做尽坏事的人得到了报应。唉！真是自我安慰！
他赞美“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恶非难，善为难。细推物理皆虚幻，
但得个美名儿留在世间。心，也得安；身，也得安。”鼓励人要做好人，人要做好事，身、心才得安宁。
他对赵显宏的《满庭芳 渔》“江天晚霞，舟横野渡，网晒汀沙。一家老幼无牵挂，
恣意喧哗。新糯酒香橙藕芽，锦鳞鱼紫蟹红虾。杯盘罢，争些醉煞，和月宿芦花。”
和《满庭芳 牧》“闲中放牛，天连野草，水接平芙。终朝饱玩江山秀，乐以忘忧。
青箬笠西风渡口，绿蓑衣暮雨沧洲。黄昏后，长笛在手，吹破楚天秋。”这两曲也是赞不绝口，
仿佛他已回到童年，穿着蓑衣，戴着箬笠，手拿长笛，骑在牛背上，在那自己的江南家乡，乐而忘忧了。
5
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好日子能长些，可惜，这样美好的日子并不长，2013 年春节，我们回北京过年，
荣兆不幸摔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再也不能去上海了。
自从得了脑溢血后，他经常摔倒，也许是脑溢血后遗症吧！所以一般我是不敢离开他的。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毫无意识地离开了他几步，眼看着他倒下去而不能拉，我这后悔……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不能原谅自己，对不起啊！
以前他不知摔过多少次，都没事。这一次，他是往后倒的，把脊髓摔坏了，从此头颈以下一动都不会动了，
而且左大腿痛得不得了，不断地要求翻身，后来延长到一个小时翻一次身。
我们的孩子都很孝顺，给他买了自动病床、轮椅、床前大彩电，我们自己还买了担架，每次送医院，
几个孩子抬来抬去，汗流浃背，我看着都心痛。可是我们的劳累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我真是心痛，但也很无奈！
他在病中，仍然关心着我、关心着家里的经济。他不放心我骑电动三轮车（这车是小儿子买给他的，
他在摔倒前一小时还在教我骑车呐！）。我们住三楼，沿马路，能听到马路上的噪声，
但他看不见马路上繁华的景象，因此，我在窗台上放了一面镜子，调节好镜子的角度，他躺在病床上，
从镜子中就能看到马路上的车辆，看到我放三轮车的小屋；也能看到我骑车出去和回来！
当我出去后，他就经常看着镜子，当他看到我回来了，就叫保姆下楼来接我。这样他也能放心些！
家里的经济，一直是我管着，可是他很关心，过几天就要问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也许他这一辈子只有他工作以后还没成家之前这段时间没有经济压力，一直承受着压力，是穷怕了！
我告诉他，我们现在足够了。可是他仍不放心，关心我！关心着小辈！
大概在2014 年5、6 月份，妮妮在德国读研究生时给他来了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每当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想起外公对我说过的话：“有外公在呢，不要怕，上！”
虽然当时还在上幼儿园，这句话我却一直受用到现在。留学生活可谓苦中带甜。美丽的风景，
友善的同学，优质的教学质量，甘甜可饮的博登湖水，让生活充满阳光；生涩难懂的词汇，
国内外本科、研究生连接的缺失，又让学习变得略显吃力。学习让我变得充实。一天的学习生活之后，
走在博登湖畔，我经常想起小时候同外公玩耍的快乐时光：红领巾公园的歪脖子树；
大球场上同外公一起放风筝；三岁的我爬上了一棵大杨树；红领巾公园的游乐场里扒着小飞机翅膀攀岩……
小时候的我，真的好开心、好勇敢、好坚强。感谢外公给我这么好的启蒙教育，助我一路前行。
——与这封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个小天使，希望外公看到她就像看到我一样，
也希望她能帮我传达不能相见而日积月累的思念。外孙女妮妮。
当我给他读完这封信，他的眼眶里充满着泪水，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孩子能这样，他已足矣！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于2014 年9 月24 日走了。
荣兆：你一路走好！到时，我会来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