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黄灯:生活,没有想象的不堪

贡献者:咕噜姆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1-05-13 00:16:55 收藏数:16 评分:0.5
返回上页 举报此文章
请选择举报理由:




收藏到我的文章 改错字
年龄越大,就越认可父母的人生。越是见识到不同的人群,就越意识到他们的难得。
越是和概念、理论打交道,就越意识到父母落地的人生姿态,是多么的活色生香而又充满生命活力。
父母是普通人,一辈子生活在湖南汨罗北部的一个村庄。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父亲是一名中学老师。
妈妈19岁嫁给爸爸。外婆生育了6个孩子,还领养了一个,有五个儿子,妈妈是唯一的女儿。
在那个年代,虽然说不上能享受到多少宠爱,但至少没有遭受过任何对女性的轻慢,
妈妈甚至还念到了初中毕业,字写得比我好很多,能自由阅读任何文学作品。只是她一辈子太忙了,
从来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从来没有轻松地坐下来好好品过一杯茶,好好地风花雪月,浪漫过一次。
我对妈妈骨子里文青倾向的唯一感知,就是在70年代末期,我们四姊妹年龄很小的时候,
她那种强烈地要摆脱几个孩子,坚决要骑单车去隔壁村看电影的样子。想想,
妈妈那时候尚不到三十啊,也正是年轻的时候。
妈妈26岁就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她一辈子最亮眼的价值观,来自这句话,“一生中最值得的事情,
就是赶在计划生育前,生了你们四个”。她如此地热爱孩子,热爱小生命,
尽管在生我们之前,都没有想好孩子们到底有什么用。但她无数次地庆幸,
让我确信这是她人生的最大胜利。这种发自内心的确认,让我从小就充满了存在感。
尽管已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尽管连村里的老人都看不下去,开始同情妈妈的苦命,
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拖油瓶,知道自己给家庭带来的是快乐而不是痛苦。
尽管四姐弟年龄接近,争吵不断、挨打不少,但打过以后,还是觉得活着有意思,
眼泪还没擦干,就开始香喷喷地吃饭。我从小就怕死,有一点点不舒服,
就主动叫妈妈带我去乡村卫生院,是啊,我是父母赶在计生政策之前生下来的,
就算是第三个女儿,能顺利来到人间,又有什么理由不庆幸呢?所以,我自小就感激父母,
结婚早,要是他们多玩几年,拖到24岁以后结婚,就没有我了。
我妈妈干过的事,我大致算了一下。
在养育子女方面,妈妈除了养大我们四个(只有我从两岁开始,一直到11岁,寄养在外婆家),
在婶婶26岁那年意外去世后,她毫无怨言地担起两个家庭的担子,同时养育了两个年幼的侄子,
其中一个三岁,一个七个月。这种关系,一直断断续续坚持到兄弟俩初中毕业外出打工。现在,
我的两个堂弟对妈妈非常好,比我们对她还好。另外,我的大舅、满舅,我的小姑、我的远方表叔,
都分别将自己的孩子或长或短地放在我家里寄养过,最长的有五六年。家里的情况是,
我被寄养在外婆家,而别的孩子寄养在我们家。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寄养在我家,因为爸爸是老师,
在他们看来,可能对孩子有更多的辅导,也可以通过他的关系,拜托更多的老师关注孩子,
甚至让他们顺利升上中学。这些现在看来无比麻烦的事,妈妈几乎没有过任何抱怨,
亲戚既然提出了要求,而且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感觉责无旁贷。因为妈妈结婚早,
养大我们四个后,她在45岁那年当了外婆,随着下一代的出生,她又跟随子女,养育了五个孙辈。
因为家庭人口多,做饭的工作量很大。她一辈子的心思和时间,主要是准备各种各样的食物,
这直接导致了妈妈极好地厨艺。让我意外的是,妈妈居然喜欢做饭,她说做饭从来不让她愁。
如果说,偶尔做一顿,能让人感觉到乐趣,但像她这样,连续五十年,持续不断地为家人做,
我就感觉到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家朋友多,爸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带同事来家里玩,
他的学生也喜欢来家里玩,我的同学、弟弟的同学、两个姐姐的同学都喜欢来家里玩,
妈妈是所有客人最喜欢的人。当然,妈妈确实好客,也喜欢来我家的客人,喜欢的方式,
就是做饭给他们吃。妈妈做饭速度极快,两个小时,可以做好二十个人的饭菜。她总是说,
做饭没什么难的,现在有高压锅、电饭锅,有煤气炉,有微波炉,不比早年的时候,
还要生柴火,烟熏火燎的,只要算好时间,现在做饭比起以前,不知道要轻松多少。
我一想到妈妈一辈子做过的饭菜,可以用火车皮来拖,光这一点,就让我汗颜。当然,
伴随妈妈做饭事业的,是她做的各种坛子菜、腌菜、米粉、豆腐、红薯皮和糍粑。
妈妈也懂得很多手艺。在1987年以前,她除了种田作地,承担所有农活以外,
她的主要职业是做缝纫。她是我们整个乡镇最有名的裁缝,是少有的还会做大衣襟的传统师傅,
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出自妈妈之手。在1987年以后,她还开过杂货店。在开杂货店的同时,
她学会了做早点,也就是蒸包子、馒头,掌握基本技术后,她发挥自己会做坛子菜的优势,
做出了南北特色结合很好的油饺子和油炸包。这些美食干净、好吃,又经饿,长久以来,
一直是我们乡村中学孩子们的共同记忆。在经商的同时,她还承包过田地种大荆西瓜,
西瓜成熟,又联系熟人去长沙街头售卖。想想,农、工、商、小手工业,各个主要的行当,
妈妈都干过。她1949年出生,去年还在说,要不是年龄太大,都准备去考个驾照。
我就是听了她这句话,才下定决心坚持考试,拿到驾照的。
是的,妈妈半生给我的印象就是忙、累,但她活得虎虎生威,平凡又充实,
仿佛不用追问人生的意义,就自带庄重的价值。
我再讲下我爸爸,尽管在很多地方,我都提过他。爸爸是一个乡村中学老师,
他1968年师范肄业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回到了家乡,成为一名公办老师。
他一辈子总说自己入错了行,应该去干建筑或者天文。他对天文非常感兴趣,
中考的时候,原本上了南京气象学校,因为爷爷不放心,几把眼泪硬是将儿子留在了身边,
进了岳阳师范学校。但多年来,他的天文情结始终没有消失,一直到六十岁,
还在打听他那一届考入南京气象学校的人,后来的去向。爸爸还喜欢建筑这个行业,
方圆两百公里的桥,每一座在修建的时候,他都会去看好几次。1995~1999年间,
我在岳阳一个工厂上班,那个时段正好在修洞庭湖大桥,爸爸每过一阵,
就会从家乡来到岳阳,让我陪他去看大桥的进展。我们镇上的房子,像样一点的楼房,
几乎都来自他的设计,尽管每次忙上几天,只能得到几包香烟,他还是极为开心。
当然,尽管爸爸宣称入错了行,但他其实非常适合当老师。他是中学的数学骨干教师,
在初中时,他教过我数学,他教学的特点,就是用最少的时间,教学生理解到数学的精髓,
强调概念的清晰,绝不搞题海战术。他最反感只会让孩子们傻做题的行为。
他对基层的师资状况一直非常担心,认为乡下没有太多的合格老师。
爸爸和妈妈一样喜欢孩子,他喜欢孩子的方式,就是在任教的过程中,
绝不耽误任何一个有前途的学生。他曾经当过一届高中的班主任,班上29个学生,
最后23个都脱离了农门,通过高考、复读、当兵等路径,获得了新的发展,
改变了整个家庭的走向。爸爸在此期间,就是尽一切可能满足他们学费、书本、生活费的需求。
在他朴实的认知中,教育是世间性价比最高的事情。90年代,他总是和镇上那些发了财的朋友讲这个道理,
反复叮嘱他们在赚钱的时候,要注重对孩子的教育。那个时候,他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百元,
而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却都身家几十上百万,我当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总认为他瞎操心。
事实证明,爸爸的远见完全正确,那些没有教育好子女的家庭,财富很快败光,在儿子吸毒的噩梦下,
家庭再次陷入困境。可以说,我对教育的直观理解,完全来自爸爸教育理念的熏染。
爸爸不是那种传统的好老师,说话耿直、不媚权贵,一辈子没有得过一张奖状,没有获得过任何官方的荣誉,
哪怕在学校的卫生检查中,门上贴的标签,也只能是一张“较清洁”。
他仿佛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只是凭着自己的兴趣和本心做事。他喜欢读书,
在乡下的中学,一直坚持读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坚持看了不少数学方面的理论书,
他甚至还喜欢文学作品,喜欢读《镜花缘》《红楼梦》。他和妈妈一辈子都在一种极为忙乱的环境中生活,家里人
口多,压力极大,常年处于负债状态,但父母从未流露出悲观情绪,总是兴致勃勃地承担该来的一切。他们从来没
有太多个人的空间和生活,一辈子处于燃烧和付出状态,为孩子、父母、亲人、学生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从小没有被要求为改变命运而读书,也从未动过出人头地的念头,
因为父母忙于生计、疏于管理,反而多出了一份生命的自由和快乐。高中毕业,
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大学,因为闺蜜和自己成绩差不太多,她上了北大,我总感觉自己再努力一下,
至少也能上个湖大,于是想复读一年。父母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村里有一个姑娘,复读几年没考上,
最后精神失常,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瞬间成了家里的累赘,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现实。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永远不会疯掉,但既然有这个担心,我就放弃了复读的念头,
欢欢喜喜去了那所专科学校。进了大学,压力极小,主要时间还是玩耍,课余打牌、滑冰、吃烧烤,
当然还有谈恋爱。现在看来,我不能说这种今天无法想象的懒散,没有给我带来遗憾,
但此后几乎难以偷闲的时光,让我对此从未后悔。很多时候,我甚至暗中庆幸,我的青春年代,
曾拥有机会浪费大把时间,在困惑和迷茫中,可以坚守自己的兴趣,并且通过浪费和试错,
确信了生命的激情源于何处,内心得以找到向往和喜欢的状态,而没有像现在的孩子,
从小就被塞得密不透风,被各种各样外界的标准,驱赶着被动长大。失去的机会可以再找回,
没有赚到的钱,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补救,但逝去的青春,却永远不会重现,年轻的时光,
不应仅有鸡血般的竞争,而应该拥有它原本的余裕和从容,懵懂和青涩。
图片
2020年4月8日,湖北武汉,武昌火车站,停靠站台的K81次列车。摄影/张志韬
1995年大学毕业进入工厂,1998年被下岗,于是决定考研。在朋友广告公司一间
四平方米的小房间备考7个月,神奇地考进了以前不敢想象的武汉大学。这种戏剧化的结果,
仿佛命运一直站在暗处,随时准备补偿我高考的遗憾。相比从学校到学校的同龄人,
我不过在社会多兜了一个圈。随后接着念博士,毕业时,便进了广东F学院任教。
没想到工作后,相比创作对我的吸引力,我更喜欢教书。和学生的交往,成为我最开心的事情。
尽管现在学术界经常强调平台的重要,强调学校的档次,强调学术氛围对个人发展的影响,
但我觉得仅仅只是多读了六年书,我所拥有的工作,比起大学毕业后工厂的生活,已经好了很多,
一份大学的教职,早已让我心满意足。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和父母如出一辙。我安心对待学生,
就如妈妈安心对待她身边的孩子,就如父亲安心对待他课堂里的少年,这是一种来自家庭熏染习得的平常之心。
平凡的生活,没有成功学理念中想象的不堪,所谓中产阶级担心的阶层坠落,
其实充满了偏狭的优越感和无谓的焦虑。想起妈妈,一辈子都在做事,但只要做一件事,
就有一件事的样子。她种菜,就能看到满园的豆角、茄子、丝瓜和辣椒;她养鸡养鸭,
就能看到鸡鸭成群结对,活蹦乱跳、人马喧腾的热闹;她做饭,就能让家人闻到满屋的菜香、
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她养育孩子,就能让孩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长大,
并自然地融入社会绝不给别人带来麻烦。她像全天下平凡的家庭主妇一样,
所有的时光充满汗水和劳累,但每一分钟都能丈量到生存的质感。
她的生命如此落地,精神如此简单、清洁,她从没有玩过一个概念,没干过一件投机取巧的事。
我越是年龄大,越对平凡而认真活着的人深怀敬意。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托起这个社会的基石,
尽管他们默默无闻,但没有人可以否认他们的价值。
当然,不能否认,父母之所以能够如此坦然地走到今天,除了无病无灾、勤劳能干,更重要的原因,
在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劳动能够获得回报,能够凭借劳动的付出,养大四个孩子,
并让他们获得公平的教育,享受到计划经济年代的升学红利。而我之所以能够在青春年少的时候,
恣意虚度不少时光,轻率走过很多弯路,是因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宗教”还没有如此根深蒂固,
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依然拥有不少缝隙,从生活的泥地里钻出。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恢复劳动的尊严,让劳动者通过踏实的付出,
即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到生命的快乐。我们要做的,就是要竭力破除教育极端功利化后,
孩子们的生命被迫卷入残酷竞争的炮灰命运。我们要允许孩子们试错和出错,
允许他们迷失和走岔路,允许他们按照生命的节奏和内心的召唤去缓慢成长。
这个过程必然漫长而艰难,需要所有人付出,但一旦达成,平凡而有尊严的生活,就会成为现实。
声明:以上文章均为用户自行添加,仅供打字交流使用,不代表本站观点,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特此声明!如果有侵犯到您的权利,请及时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