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走近家庭或者搬家远离，亲人年龄渐长，生死离别等等，都不是事故，而是像阴晴雨雪一样的自然规律，
客观且长存，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过度沉湎，就像过度伤春悲秋一样，没有意义。世界在变，人在变，自己
也在变，拒绝改变和分别是不合逻辑的。
有时候，人的思想其实是不自由的，因为外物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塑造你，他们逼迫你接受主流的审美、接受
声音最大的人的看法——即使那不合逻辑、不符合人性、完全违背你的利益。
但是真正的你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总会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世界上一切深沉负面情感中，对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憎恨永远是最强烈最刻骨的，以至于人们常常无法接受，
因此总要拐弯抹角的转而去埋怨其他的人或事。
你看所谓生命和死亡之间，只是一个非常平淡的过程，并没有人们渲染的那么郑重其事。之所以要这样
渲染，是因为人作为一种劣根深重的社会动物，一方面想借助社会和群体更好的生存，一方面又难以克制
种种离奇的恶念和欲望，所以需要互助约定一套有制约性的规则，比如所谓的法律和公序良俗。前者是和
这个社会的契约。为了防止你私下里违约，又有了后者，让人群接受社会价值观的洗脑，继而心甘情愿和
大多数人行为一致。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跳出了大多数人的窠臼。
骆闻舟几乎有些惊奇地回头看赵浩昌，突然觉得所谓体面原来就像一层薄薄的纸皮，挖空心思地苦心经营，
临到头来一扯就掉，里面狼狈的皮囊轻易就捉肘见襟。
费渡低声说：“真让人想起沼泽里的蜈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费渡不吭声，面无表情地睨着他，骆闻舟莫名觉得他和骆一锅很像，都是那种“满世界都是疯狗，
我独自高贵”的“睥睨凡尘”。一时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抱着头冲进了淅沥沥的小雨里。
至此，沉怨仿佛烟尘散尽，真相似乎水落石出。
照片一共有六张。
老照片这东西，说来很奇怪，所有的相纸放上几十年，都是一样的褪色、一样的泛黄，如果照片上的人
幸福美满，那泛黄的旧迹就显得回味悠长、岁月静好，但如果照片上的人后来遭到不测，旁人再回顾他当时
的音容，却总能从中看出些诡异阴沉的气息，好像主人的怨恨与不甘都附着在了静态的图片上，冥冥之中昭示
着什么似的。
某些只能活在黑暗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确定已经夜深人静，才剥下伪装的画皮，拿出自己漆黑
的骨头与欲望，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尽情放肆。
吴广川曾经拉了她一把，又一脚把她踩回到更无望的深渊，郭菲身上那条被不幸的巧合沾染过的裙子成了
铁打的牢笼，锁在她的骨血里，二十年不锈不坏、脱离生死，流传到下一代人身上。
活在阳光下的人想象不出旁边磕牙打屁的小伙伴遭受到无法挣脱并习以为常的折磨，抑郁深重的人竟真的
不是强颜欢笑。就像此时，他和骆闻舟站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他们是来自同一国的。
皮囊往往把真相藏得滴水不漏。
观念、习惯、性格、气质、道德水平、文化修养……这些可以后天改变的东西，就像是植物的枝叶，只要
你愿意，你可以把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但是更深层次、更本质的东西却很难改变，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
还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最早从成长环境里接触过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心里每一个
通过母语获得的抽象概念里，都藏着那些东西的蛛丝马迹，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它会笼罩你的一生。
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心里有一扇门，门板厚重逾千钧，门轴已经锈迹斑斑，
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推开这么一条小缝。
和平年代里，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骨子里也知道置人于死地也不是一桩吃饭喝水似的寻常事。
整个社会环境中条分缕析的法律红线摆在那里，在多年反复的强化中，让一代一代的人潜意识里就有一根
禁忌的标杆。
受害人家属并无贵贱之分，痛苦与怨愤也并无轻重之分，倘若看见致人伤害、死亡者能终身保持内疚
与良心的折磨，或许还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
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借口中败下阵来—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针对你。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谁让你倒霉呢？
归根到底，命运才是那个行凶的贱人啊。
这一组工作人员是直接从市局抽调过来的，没去凶案现场，也没有直面尸体，第一时间没有联想到
那期惊心动魄的谋杀，反而被破烂的凶器触动了工薪阶级们的不安—他们每天遵纪守法，日日辛苦奔波，
扣扣索索地攒完这个攒那个，十年攒套每天只能回家睡一觉的房，五年攒辆永远被堵在高架上的车，背
一屁股贷款，迟到一回拿不到全勤，都觉得自己捅了个大篓子。
房子院锁防君子不防小人，种种法律和规则、似乎也只能钳制老实本分的良民。这样看来，老实、本分、
文明、讲理……这些品质，俨然都是错处，远不如当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来的痛快。
这问题让陶然卡了一下壳，他突然发现，费渡是没有所谓“家属”的，他的直系血亲，一个骨灰落地七年
多，一个已经成了植物人，他热热闹闹地活了许多年，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根无着的光杆司令。
骆闻舟轻轻地摇摇头：“别人推进去的时候都有人在外面等，要是他没有，我怕他一伤心就不肯回来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孤身闯入贩毒团队中取关键证据也好，指挥成功营救一车遭绑架的儿童也好，通宵彻夜地搜索证据、破获
二十年的重大悬案也好—这些都是应当应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会一起惊慌失措，千夫所指，一时间，人人都仿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察制服
与皮囊，看见的每条骨头缝里都镶着“阴谋”二字。
人人都问你要交代，如果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祸首，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陶然当时嘻嘻哈哈地调侃老家伙得便宜卖乖，没往心里去，之后很久才回味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太太
平平的时候，谁不想和一家人腻在一起、老婆孩子热炕头？遇到危险的时候，却恨不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
的猴子，无父无母、无亲朋无故旧，是光脚的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父母离婚的时候，我爸指着我对我妈说这个累赘你带走，我多给你点钱……我也一直没什么用，你看，
我是个警察，有一次下班碰见个扒手，想上去抓，结果被扒手推了个跟头。眼看着他逃之夭夭。可我还是想
继续干下去试试，以后日子这么长，也许有一天会好起来……万一呢？
他们就像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人，或出于私心，或出于公义，机缘巧合地踏上了这条寻找深渊的路，
跌跌撞撞、闭眼前行了那么远，值此一刻，所有起点与终点都不同的路径终于交接在了同一个点上，
在苍茫一片中闪烁起细碎的火光，隐约露出了深渊的行迹。
“普通人追求的那些不外乎房、车、事业、爱情、地位、理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每个人都揣着满肚子
的烦心事和高兴事，烦得真情实感，高兴得认认真真，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无常’，就是觉得今天和昨天、
和明天一样，不会想‘我是一只乘着枯叶飘在河里的蚂蚁，动辄翻覆。’”
“可是你就不一样，就你过不了那种日子，你就跟吓秃噜毛的母鸡一样，就此就下不了蛋了——你看着别人，
觉得他们追求的这些东西都是镜花水月，不能当真，说没就没。你天天做噩梦、满脑子妄想、暴躁、焦虑、
无缘无故的紧张……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觉得他可能不怀好意，有人在大街上拉住你问路，你就觉得他闹不好
有什么阴谋，甚至有时候看见谁摸兜摸包的时间长了，你都怀疑他下一秒是不是要掏出一把刀来。”
此后十四年，尹平自己也没弄明白，他披着人皮，心里头好似有一头无中生有的怪物，一口咬死了
亲哥，为了活命，只能壮着胆子、背着大槐树下的亡魂走下去。
悲剧常常让人觉得不真实，继而又让人忍不住想刨根问底，求个“所以然”来，不管是自己的悲剧，
还是别人的。好似这样一来，就能通过前车之鉴获取豁免坏事的经验和教训似的。
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水冲垮了蚂蚁窝——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张春久一低头，五十多年的风霜在他身上铸成了铜皮铁骨，他翻云覆雨，无坚不摧，眉心那道
总也打不开似的褶皱短暂地展开了片刻，他从衣架上摘下外衣，恭恭敬敬地披在张春龄肩上，
又把围巾递给他，说在“也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大哥，一路小心。”
老杨说“有些人已经变了”，说来真是讽刺，因为现在看来，罪魁祸首恐怕并不像他们揣测的那样，
被什么金钱权利腐蚀，人家是坚如磐石、从一而终的坏，反倒是保存这封遗书的人，被风霜剑削成了另一种形状。
“老杨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托孤的生死之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顾警官跟你同一年进市局，拿你当
老大哥，他们俩在最危险的时候都相信了你，你一刀一个捅死他们的时候，心里痛快吗？笑话他们傻吗？”
费渡，仿佛是从未被风霜摧残过的盆景。
他不算难养活，日常只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甜言蜜语是国际水平，拥有寻欢作乐的
博导资格。
他像琉璃，天衣无缝的脆弱无暇着。
他想起那年夏天，背靠孤独的别墅、仿佛无法融入这世界的少年，想起那双清透、偏执，仿佛隐藏着无数
秘密的眼睛。他恨不能撕裂时空，大步闯入七年前，一把抱起那个沉默的孩子，双手捧起他从不流露的伤痕，
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说：“没有了，怪物都清理干净了，我是最后一个，你可不可以把我关在你家？”
三代人，由肮脏的金钱与欲望开端，延续的仇恨不断发酵、膨胀……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十四年了，顾钊在他心里活成了那张遗像上的模样，永远是那一个表情，有一点区别，他就认不出来了。
燕公大里萧萧而落的梧桐树叶，骑自行车的青年腼腆而温和……都已经灰飞烟灭，踪迹杳然，他至此方才惊觉
，原来自己已经忘了顾钊，忘了他笑起来的模样。
十几年来，他心里居然只剩下一个张春玲和一个张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