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鲁迅(祝福)

贡献者:爱情三十六计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0-02-22 11:58:34 收藏数:41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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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
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熄,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
的火药香。我正是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道理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
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
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边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
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杀鸡,宰鹅,卖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
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
然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飞舞,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
的书房里时,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
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
《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时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
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镜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
说无过于她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小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
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
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彩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睛盯着我,悲伤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预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
身旁的时候,惶急的多。
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却疑惑
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支吾吾,“地狱”——卢纶,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经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
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时,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灵魂, 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
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
什么预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
事,本没有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者神经;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
答话的全部,几百年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
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便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
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想的预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
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
增价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
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单元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所料的事,却美美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
热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屋谈话,仿佛讨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
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
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洁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
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慌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了,并不比仰仗我自己的“说不行”和他之所谓
“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
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的时候
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
终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
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的厚厚的雪褥上,
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
尘芥堆中的,看的厌倦了的陈旧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的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惊讶她何以要
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的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
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见见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连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初冬,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
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
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
还周正,手脚都壮大,有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
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即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
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知道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
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主,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好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
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
反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然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
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异,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然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说那时祥林嫂的婆婆
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
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了她的婆婆。那女人又
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了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菜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
河边,才见平平整整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蓬船,蓬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
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
拖进船里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伺候便在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来两个女人
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推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
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推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
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宏大量,不肯和
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推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时间便告终结,不就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佣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
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近,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的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回答
只见,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叫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幺的贸老六
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
不嫁了她,哪有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
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沟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要娶
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
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
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
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
便使劲抐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
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
骂,阿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去,回来
说看见他们娘两,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
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建,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
个簸箕似的圆蓝子,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生,乌裙,兰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
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着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
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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