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1

贡献者:游客126625444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19-09-04 16:58:46 收藏数:15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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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
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
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
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
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
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
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
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丬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
好两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
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
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
那经验却是花钱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
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
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
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除夕这一天却
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
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
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
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
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
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
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
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
那きぢ渎涞谋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
──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
夜看那样一出戏,彷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
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
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
:"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
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
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
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著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
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彷佛等
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只
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
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
头看见世钧彷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
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沉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
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
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
统地觉得她很好。她的两只手抄
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
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
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
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
"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
来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
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
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
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
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
我自己来!"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谢谢。"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
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
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
这样子好象满不在乎似的,
人家给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
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
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
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
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
钧舀了一匙子喝着,
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
子蛋饺都是元宝,
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
道:"你不知道,
还有呢,有一种-蓑衣虫-,是一种毛毛虫,常常从屋顶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叫-钱串子
。也真是想钱想疯了!"
世钧笑道:"顾小
姐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
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
常去的那个小馆子
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
。"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
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
熟到一个地步,
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
彷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
钧谈起厂里的人
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
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
桢这个人不错。
很直爽的。"世钧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象他是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
才笑道:"讲我
什么呢?"叔惠笑
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
母亲都替你打抱
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
惠道:"不怎么样,
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
的。这是你的好处。
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
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
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
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
在一边,心里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
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
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
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
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
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
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
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
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
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
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
掀着日历,道:"现在印
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
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
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
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
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着:"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忙什么呢。"
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
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
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
"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
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
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
有照片为证。"叔惠向
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
心疼。"世钧低下头去
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不,不
用了,我这些黑渍子
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使劲在裤腿上擦
了两下。曼桢道:
"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
。世钧只得拿着,一擦,
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
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
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
样子,不由得抿着
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
世钧道:"你脸上还
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还有。"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
出来,递给他自
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
子接了过来,
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
一带都是荒田,
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彷佛
有点赶不上的样子,
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
他们为寒冷所驱使,
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
的纷飞的头发,
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
常想着,我要是做
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
桢立在一起,世钧替
他们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
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
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
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
绿,也有一种描花的。
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
东西总是这样。世钧后来
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象并不比-区里便宜。
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
"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
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丬店里了。"重新
回到那丬店里去问了一声,
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
桢也就说:"算了算了,
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
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
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
是世界上最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
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
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
低低地伏在田陇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
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
皇皇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
伞,在河滨对岸经过。
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
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
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
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
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
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
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
,但是既然来了,东西
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
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
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
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
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
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
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
─还下着雨──"正说到这
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
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
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
常大,好容易等这一
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
不见,人家一定都看
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
的天气忽冷忽热,许
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
到家里,世钧就说:"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
址你知道?"叔惠露
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
吧?她这个人可以
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
一点,倒好象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
神秘性呢,还是
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
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
,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
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叔惠
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
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
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
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炒
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
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
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
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
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
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掂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
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
"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
神气,倒好象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
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
她的-!"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
"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
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
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
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
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象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
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
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佩珍。他说"女人"如
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
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
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和他
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
底下,对着纸发楞,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
以心事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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