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娆的王皮皮
来源：皮皮客栈
“，我想讲讲我妈的故事。”
“好呀。”
她沉默一会儿说：“我想讲我妈，是因为我想我奶了，我是我奶带大的。”
——题记
01
我父母在我三岁时离婚了。
我和妹妹分别被判给两个人：我被判给爸爸；我不到两岁的妹妹被判给母亲。
我爸没怎么管我，离婚后就去广州打工，许多年没有回过老家。
从我三岁开始，我的生命里，只有奶奶——她是我的奶奶，也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
我妹妹跟我差不多，她被我妈放逐在外婆家，我妈妈一嫁再嫁，许多年不回老家。
现在，我已经结婚，夫妻恩爱。
回首往事时，我常常将自己剥离成两个人来审视我的母亲：
一个站在她面前，是她的女儿；另一个站在半空中，是一个与她平等的女人。
她是好是坏？是成功还是失败？
我得不到答案。
02
我母亲今年57岁，年轻时是个美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女人。
有一年，一个外村人经过我和奶奶住的村子，听说我是她女儿，专门绕个弯过来看我。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说：
“上中学时，我念过一首诗，是在描写一个叫罗敷的女人美。她咋美呢？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我一个种庄稼的，现在还能记得这首诗。
说那女人出门采桑，耕地的人为了看她，忘记耕了，锄地的人忘记锄了，
回家两个人互相抱怨，怎么能为看这女人忘了正事。
小余啊，我为啥记得这诗，因为我觉得这诗就是写你妈。
你妈当年就这么漂亮。”
他再望望我，一拍大腿，摇头走了，“真可惜。”
我不以为忤，因为我已经无数次，听到十里八乡的人望着我摇头，说：可惜。
他们一来感叹我没有遗传我妈的美貌，但最主要的，是叹息我妈没有他们想象那样嫁得好。
我外公是镇上的书记，我外婆善良能干，我妈刚过十八，
家里的门槛就快被媒人踏破，其中不乏镇上和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提亲。
我舅舅曾经说过，朝前数几十年，左邻右舍都觉得我妈一定能嫁给一个不得了的男人，
他们准备好足额的礼金，好来上个大礼。
然而所有人都看走眼了。
就在家里忙着打发各种媒人时，我妈自己看上一个跑货车的。
那男人常年在外奔波，能说会道，长得又帅，我妈吃了秤砣铁了心，非此人不嫁。
问她原因，她说“他会来事，能干。”
这是我妈的第一任丈夫。
我妈在最美的年龄，披上最美的嫁衣，嫁给自己相中的男人。
03
我妈跟第一任丈夫在一起10年，生了一儿一女。
这十年里，她没出去上过班，做家务打麻将带孩子，据说她还是美貌惊人，周围还有男人围着。
但是10年后的一天，她的第一任丈夫带着怀孕的小三上门，逼她离婚。
我妈哭得昏天黑地，问他为什么，问自己有什么不好，问小三哪点比她好。
讽刺的是，货车司机慢悠悠地说：“她能干，会来事。”
小三就那么住下来。
我妈不得不离开家，净身出户，连两个孩子都没带。
十年，沧海桑田，我妈回到最初的地方，却再回不到当初的岁月。
她已经三十岁。
我爸爸是我妈的第二任丈夫。
我爷爷当年是乡里的书记，去县里开会，经常遇到我外公。
那时我妈离婚又住回家里，两个老人经常在一起叹息。
我爷爷说：“我儿啊，三十多了，天天拈花惹草，不干个正经事，这样下去，咋得了啊。”
我外公叹息：“我女娃儿，三十岁，离婚了，这是要老到家啊。”
两人说来说去，就说到一块儿了。
我爸跟我妈见面，彼此一眼就相中了。
我听我奶说起这些往事，常常想，那时候我妈是有多美，
毕竟我爸一个未婚男人，条件又好，还在外面见识过各种女人，竟然就这样被她拿下。
我妈三十上生我，三十一生我妹。
我爷爷托人帮忙，将他俩介绍到供销社上班（这在当年是个肥差），他们老两口带我和我妹。
但这样美好的家庭，也终于破碎。
我妈喜欢打麻将，不上班时就帮我爷爷奶奶带我和我妹。
但是一转眼，她就带着我们跑到麻将馆。
她将一岁的妹妹鞠在怀里——我妹妹被鞠得透不过气，嘤嘤地哭，她腾出两只手忙着垒麻将；
又任我一人尿尿拉粑粑，在风里雨里到处跑，整个人成一个泥巴娃。
每次钱不输完她不下牌桌。
我爸看不惯她，两人天天吵架，最后大打出手。
终于在我三岁那年，我爸我妈离婚，我爸离开家去往南方，我爷爷也于当年病逝。
04
我曾经有过一段非常不好的记忆，就是在我爸妈离婚后。
我爷爷去世，政府有一点抚恤金，但是我奶奶要养活我，这点钱完全不够。
她经常四点起床，做好一天的饭食下地，把我锁在家里，床头摆上饭。
农村的春天，到处像油画一样美丽，日落时候，我趴在墙头问从地里回来的老人：
“你们看到我奶奶了吗？”又说，“我奶奶今天在河下面那块地，你看到了吗？”
蝴蝶在油菜花上飞来飞去，村子里偶然会有弹棉花或者卖锄头的，他们吆喝的声音很好听，
门口的迎春花一共100朵，我数了好多遍，又看着它们在雨后一朵一朵落下。
我妹妹的生活要比我好一点。
我奶奶每年秋后，就带着我，拎着花生，香油和板栗，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看我妹。
她被我妈放在外婆家。
有好几次，我妹要跟我回来，她缠着我奶悄悄说：“舅妈打我，舅妈不想我住这里。”
我奶叹息：“奶奶养不活另一个孩子了，舅妈打你，你告诉外公外婆好吗？”
后来我妹妹可能是告状了，我外公在家里大骂了我舅舅，我妹才算过上好日子。
就这么磕磕碰碰成长，在我6岁上了小学。
我父母离婚后，我妈每年在我的生日，会来看我一次。
我6岁以前，对母爱并不渴盼，母亲，只是一个代名词，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但6岁以后，我意识到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父亲母亲，
这角色是奶奶不可替代的，于是从我6岁那年，我开始渴盼生日。
生日那天，我很早就在村口等我妈，我奶奶已经将家里最大的公鸡杀了，
她记得我妈吃鸡肉不吃鸡皮，一大早就用滚荡的开水浇到鸡身上，把鸡皮剥了，炖上。
我妈妈还是那么美丽，每次来，都让我们村子陡然一亮。
她会给我带蛋糕和洋气的衣服，我都小心翼翼地收好。
第二天，我穿戴得整整齐齐，拿着没舍得吃的蛋糕去学校，
一份一份分给班上的小朋友，告诉他们，我也有妈妈
那些年对我来说，过年不是春节，过年是我的生日。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到我小学五年级。
这年生日，我妈没来。我在村口从日出等到日落，有两次看到有两个人非常像她，
我大喜过望，飞奔过去，可是近了，才发现不是。
太阳快落山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我“哇”地一声趴在树干上放声大哭，我奶奶抱着我说：
“你妈这几年跟你外婆外公在一起的时候挺多，还带着你妹妹，可能太忙了。”
我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年春天，我妈再来，带着妹妹和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
她又嫁给第三任丈夫，并有了一个儿子。
05
很多年后，我妈妈说，你生来就是这么冷血。
不是的。
我也曾放声痛哭，也曾在夜里无数次呼唤妈妈，
只是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应，我才变得对她无动于衷。
可是我不会告诉她的，在我五年级那年，一切依恋随风而去。
她在我心里，回到以前，只是一个名词，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一个城里人，国企职工，离异，她带着妹妹嫁过去的。
上了初中后，我妹妹经常给我写信，她说那个男人对我妈妈不好，
生了儿子以后，我妈还是不出去工作，那男人就把儿子丢给自己的父母，
挣的钱也给父母和孩子，却不提离婚，回我妈和妹妹这里吃喝。
我想我妈这次是被人拿到软肋了，我奶奶听说此事后也说：
“这回遇到狠人了，怕是要落根，不得再翻锹。”
初二那年我妈带着我妹妹来看我，离上次来看我已经过去3年。
那天是秋末的一天，季节突然变化，让人昏昏欲睡，班主任说：“小余，外面有人找你。”
我想会是谁呢，穿过堆积如山的书桌，我看到我妈带着我妹站在楼梯口。
我慢慢蹭过去，我妈递给我一个购物袋，说：“里面是一件背心，你和你妹一人一件。”
我看了眼我妹，她身上穿着鹅黄色毛背心，笑盈盈的，衬得她皮肤白嫩嫩的。
我妈又给我一个袋子，说：“里头有一些干鱼和腐乳，你住校，就饭吃。”
她给我的时候，我发现她手上有些斑点，好像是老年斑。
就那一瞬，我意识到我妈妈老了。
她也会像其他妈妈一样，给孩子做衣服，也会考虑孩子有没有吃的。
也会有老年斑。
也会没时间打扮自己，连眼角有眼屎自己都不知道。
这次见面不久，我妹跟我说，我妈主动提起离婚，第三次婚姻结束。
06
第三次离婚后，我妈把我妹放到我奶奶这里读书，我读高二，她读高一。
我妈恢复单身状态，天南地北跑。
2008年，我妈嫁给第四任丈夫。
这男人是底层做水泥工的，只读过小学，比我妈小六岁，有一个孩子，老婆跟人跑了，杳无音讯。
我妹跟我说：
“妈说了，这是个老实人，她这辈子，找过自己爱的男人，找过合适的男人，这回要找一个给自己养老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确很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钱都给我母亲攒着，
还花十多万给我妹妹做了手术，治好了我妹的先天性心脏病。
我妈跟着这个人，老实了一阵子，在工地上做饭挣点小钱，但终究改不掉打麻将的恶习。
两人又吵上了。
后来我妈又喜欢上跳广场舞，跟着舞场上认识的男男女女出去搞农家乐玩儿。
渐渐地，这第四任丈夫也受不了了
他说他没别的要求，就喜欢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就希望老婆好好的。
但是我妈左跑右跑，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让他在老家抬不起头来。
我妈计算了一下，发现我妹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没什么拖累，于是就跟第四任离婚了。
07
最近我和我妹经常讨论我妈的将来。
我已经有了丈夫，在武汉安家。
我曾经问过我妈，要不要来跟我住，她看了我许久，摇摇头。
她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儿子和女儿，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她最喜欢的是和第三任丈夫生的儿子，她隔三差五都会找机会去看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也有自己的房子（拆迁分的），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
我妈打电话给儿子，说去跟他住，第一天他说好，问问爸爸；
第二天又打电话，却说那房子已经出租了。
我问我妹：“将来你跟妈住？”
我妹说：
“姐，你记得她第一任男人吗？那男人带着小三把她赶出来的，前几年得癌症，正好外公也生病了。
乡里有人送了两只野甲鱼给外公补身子，妈让别人都不许动，说要留着给我吃。
结果转眼就送给那个野男人了，外公不多久就走了。
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将来会养她，但是我一定不会爱她。”
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常常叹息。
你看，这就是我的母亲。
风华绝代，四婚四离，她像一个孩子一样任性，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负责任，
她是否快活，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否成功，我觉得也不算。
这世界永远不属于美丽的人，只属于强者。
一个再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美丽，
也没有能力找到一个能保护自己美丽的人，这一生，终究是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