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季羡林

贡献者:想吃柠檬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19-05-24 14:05:37 收藏数:30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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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
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
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这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
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
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黄昏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
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
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啊,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崖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
树梢上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
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去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
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的地方。
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
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端,是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
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
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
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
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
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
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
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
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一像什么呢?
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
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
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
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
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
但似乎又在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
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地死寂。
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幽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
灰的天空象—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
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
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壳唳的鹤鸣;
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
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
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
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作。
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作而已。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
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儿凄凉;
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
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
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走了,真地走了。
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
但是,推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罢。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样走的了。
——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旷的非洲。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这却真地没人知道了。
——随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瞅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
压在蝙蝠的翅膀上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
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微 ,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走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
当人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
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
关在内外的仍然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
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谁知道呢?
然而,夜来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
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在人们的心里的。
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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