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神”张翼飞:最庆幸的是我们国家没有放弃自己造船

贡献者:蜜饯儿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3-12-13 09:29:03 收藏数:10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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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谦逊、低调,总是不忘自己的工人身份,这是沪东造船厂首位高级电焊技师张翼飞给人的第一
印象。
从初露头角的“高级学徒”,到声名远扬的“焊神”,从业40多年来,张翼飞始终坚守在船舶焊接的第一线。他
个人的艰苦奋斗和国家工业发展的脉络紧紧联系在一起,展现了一线工匠们的坚守和奉献。
由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上海工匠》选取了上海各行各业的模范人物,讲述中国制造业历经的沧桑巨变,展现
了一大批中国工匠身上的时代精神。近日,观察者网沿着《上海工匠》中的精彩故事,采访了这位在自己的岗位上
耕耘数十载的传奇焊工。
越是难焊的地方,就越练手艺
观察者网:我们知道您有个外号叫“焊神”,这个外号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又是怎么来的?
张翼飞:其实他们叫我“焊神”已经是比较后期的时候了。我获得荣誉比较早,三十八岁就拿到中华技能大奖和全
国技术能手。当时,我在焊接操作上有很多体会和经验,比如怎么把焊缝烧好,怎么把焊缝外观焊得很完美,这些
对我而言都很拿手,但是对焊接的真正理解(理论)还不到位。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工作很忙,我一直在带班,
当工人或者带班上船台。而且我带的班组是部门的船体大合拢班组,总装一部所有船体最重要的焊缝都是我带着这
个班在做。当时做的就是护卫舰和民用船,生产节奏比较快,所以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把实践的经验和理论进行一个
完美的融合。
到了2000年的时候,在技能上我的荣誉和职称,而且都是顶尖的荣誉,又是沪东厂唯一一个高级技师。我就觉
得自己在专业理论上很欠缺,只是凭感觉在做,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我就跟领导提出来,想静下心,去焊接试验
室沉淀一下,多看一些书,做一些焊接上的对比。领导同意了我的要求,给我划了一块小地方,让我搞培训,做一
些新技术、新工艺的引进,主要带新人。那么我就能静下心来,有机会去看书,把之前在生产上遇到的、已经解决
的、但没有找到原因的问题给彻底搞明白。在那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对比,把实践的经验和书本的理论知识相结合
,让自己有了质的飞跃。
这个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后来,很多外面的厂家,包括材料厂家、设备厂家,甚至做焊接的厂家遇到一些问题
,比如在产品上出了各种焊接质量事故,找不到原因,他们就来找我。我利用双休日,就在外面帮别人解决这些问
题。一辈子做焊工做下来,很多问题我一看就知道了,对这些原因都很了解,从来没有过去人家那里一趟最后没法
解决又灰溜溜回来的。我走了全国很多地方很多企业去解决问题,这一大圈走下来,别人就给我起了个“焊神”的
称号。观察者网:焊接这份工作很辛苦,需要在狭小的空间内连续作业,您在这个过程中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张翼飞:之前东方电视台来给我们拍纪录片,为了写实,我们到船上去拍。当时是2016年,我已经有5、6年
没在船上干活了,跟他们一起去钻舱,根本不用化妆,进去一圈出来就是大汗淋漓的效果。我当时就在想,在这里
面干活真是太苦了。我们的工作服是帆布的,特别硬,吸了汗之后脱下来可以直接立在地上。从舱里出来以后,我
吹着风就在想,当时我是怎么就稀里糊涂过来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专注。不论干什么,你要干好一件事情,是一定要专注的。我当学徒的时候有个绰号
叫高级学徒,就是因为我学徒时期的活就干得特别好。当时刚参加工作,很崇拜厂里的几个八级工,这些老人家都
有一手绝活,漂亮的不得了。我一直希望能跟着他们学,能成长为于他们一样的的高手。平时干活的时候就对自己
有一定的要求,比如手要稳,运条要匀,电流要调得好。我们焊接有一个验收制度,老前辈里有几个免检的焊工,
我就把他们当成我的目标,要让验船师和检验员走到我这里挑不出毛病。时间一长,他们再过来,一听这个是我焊
的,就直接通过不用看。我当时就追求这个东西,把注意力放在焊缝焊得均不均匀、宽度是多少和直不直上。人在
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苦和累就被忽略的。
我以前刚下去干活的时候,为了提升焊接技能,一般都选最难的地方焊,因为越是难焊的地方,就越练手艺。就像
人家练枪,会把两块砖头吊在枪杆上练手劲,让手更稳一些。我们烧电焊也是一样,你越难烧的地方、越烧不好的
地方,你把它烧好了,你的技术就上来了,这样进步就会很快。观察者网:焊接其实是一个大家平时不太能接触到
的职业。您能不能跟我们介绍下焊接的基本技法和工作状况?要成为一个好焊工,标准是什么?
张翼飞:焊接是一门很宽泛的技术,只要有金属的地方、有金属的结构,就必然有焊接。焊材还分高温的、低温的
、耐气候的、耐腐蚀的等,比如我们海里的东西,它就要耐腐蚀。我总感觉我们现在对焊接不重视,很多大学把焊
接系都裁撤了,原来交大有,天大也有,很多著名的高校都有,但现在已经很少了。
我是造船焊接的,如果没有2000年后,我的自我修炼,那我对焊接的理解只局限船舶焊接。船舶焊接就牵扯到
低温、高强、耐腐蚀,但像航天焊接,就要牵扯到有色金属这些了。还有目前核电的那些核心材料都是进口的,这
些材料对于焊接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有的在高温下工作,有的在低温下工作,我就得把是各种元素的作用都搞明白
。所以焊接是个很宽泛的东西,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做焊接很精彩,而且到后面的阶段越来越精彩,因为我还有很多
东西都不懂,要去摸索,接触各类焊材。
我带徒弟的标准不是说你拍的片子合格了,是一级片,你就是个好工人。我眼里的好工人是超一流的焊工,你的认
知不该在一张片子上,而是在焊缝金属的组织结构和化学成分上。一个合格的材料,里面的元素都是具备的,但是
你烧的时候操作不当,把很多元素烧损,这种情况下,就算拍出来的片子可能是好的,既没有什么杂质,也没有什
么气孔,可金属成分的烧损,影响的是使用寿命。将来船在海上开,靠的是质量,靠的是焊缝金属成分最少的损耗

真正的焊工懂得用正确的电流、电压以及焊接速度去焊这个东西,假如不懂,你把片子焊的好,不代表你焊缝的组
织是好的。所以我跟徒弟们说,一定要弄懂原理,知道了原理就知道怎么去焊。我觉得最厉害的是一个材料到你手
里,不管是什么状态使用的材料,比如火电、核电的,还是像LNG船零下一百几十度那种状态工作用的钢板,不
论给你什么材料,你都能拿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去烧它,这靠的就是对材料的理解。
焊接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问题,焊接本身是在做加法也是在做减法。两块板焊起来变成一块板,是在做加法,但焊
接过程是种不均匀受热过程和焊接缺陷,这就是在做减法。怎样把减法控制在最小,只有把这个做好了才能叫高级
焊工。别人叫我“焊神”就是因为无论把哪种焊材交到我手里,我能最快地给出一个最好的焊接方案。
观察者网:1991年,您曾被派往日本当时技术领先的日本三井公司学习当时最先进的CO2焊接技术。90年
代时,我们国家的焊接技术和制造业先进的德国、日本相比,差距在哪里?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张翼飞:这个过程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当时到日本去就是学习气保焊。以前的焊接是有根焊条,通过焊钳夹着焊条
,两极相碰产生火花。一根焊条的长度一般有350mm、400mm,少数也有450-500mm的,这个长
度是有限的,永远做不到自动化,因为自动化需要源源不断地提供焊材。
用人工烧焊条,烧完一根换一根,这个效率是很差的。沪东厂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需
要创新,当时就知道了气保焊。气保焊就是不做成焊条,而做成盘状焊丝,焊丝盘成一个圆盘,一盘有个十几、二
十公斤。焊丝中间是有孔的,里面有药粉,在焊接的时候和二氧化碳一起形成气渣联合保护。这样的好处就是一根
焊丝可以烧很长,只要有个能走的机器,把焊枪夹在机器上,就可以实现自动化焊接了。第一个自动化、机械化的
焊接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会跑的,加上一个会送丝的,焊工自己调好电流、电压,开关一开,机器夹着焊枪往前走
,就实现了自动化。
1991年我们到日本之后,他们很快就引进了机器小车,再结合气保焊大大提高了焊接的效率。在当时,如果不
用自动化焊接,而用人工手烧气保焊,它的效率也是原来那种手工焊条的3-4倍,可以大大缩短焊接时间。要知
道,在造船的所有工种里,最耗时间的就是焊接,如果可以节省电焊工的时间,那么整个造船的周期就可以缩短。
我当时在日本,拿着学徒的工资干着老师傅的活,一个月干下来,日本人都干不过我。实事求是地讲,我在日本学
到了很多,包括他们的确认制度,我的一些带班习惯、怎么保证质量和防止安全事故。学到气保焊之后就有了后面
的机械焊接,不仅提高了效率,质量也不错。观察者网:未来,自动化焊接会不会成为船舶制造的一个技术焦点、
技术突破?从目前的研发进度看,大概还要多少久才能在一线落地?同时这还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动化
焊接设备的应用会在多大程度上取代人工焊接?
张翼飞:我认为自动化的焊接设备应该不会完全取代人工。首先这些大都是半自动化机械、小机械的东西,我之前
就一直在着力推进。日本、韩国他们的造船厂都在使用这种小车,我们常说的机械焊,指的就是这种小车。
这种小车它的两个轮子是往里面别着的,可以保证贴着板走,实际上用起来非常有效。在日本,他们就是这样让一
个焊工管理几台这样的焊接小车,可以做到一个人同时管理8-10台。 需要焊接的焊缝很多的时候,一台机器
放好,开关一开它就自动开始烧,第二台、第三台机器可以一块运作,这样的话一两个人能管一个分段。
现在,我们国内有很多厂家在专门研发这些焊接用的小车,根据不同的位置,不同弧度都能焊,只要你跟他们提需
求。这在技术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国内有几家企业做的焊接小车都出口到了日本。只能说在实际的管理制度上有点
难度,要在一线落地的话,管理制度要相应地有一些改变。
比如,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的设备,那么这些设备日常就需要维护。日本的做法是不分配到每个班组,它有一个集
中管理的小仓库,今天你们班组干活,你就来这个仓库领20台过去,晚上干完活再还回来。这个仓库会派专人来
对设备进行检修,保证设备的完好率,他们每天把这些器材理好,确保这里面100-200台小车都拿的出去,
那么这样一来就保证了生产上的需求。我以前干活的时候要干得比别人快,首先就是盯着最好的设备拿,要是拿了
一台老坏的设备,那我今天肯定就干不好了。观察者网:您刚提到LNG液化天然气运输船,它与邮轮一起被誉为
造船界“皇冠上明珠”,是世界上最难造的船舶之一,从焊接技术的角度上看,您觉得您觉得这个“最难”难在哪
里?
张翼飞:LNG船像个热水瓶一样,外面有个壳子,里面有个殷瓦的内胆,有两层,用绝缘箱隔开。尽管有两层胆
,但它毕竟是个低温的材料,而且船的外壳也用了很多低温材料。低温材料的焊接本身就是有一定难度的。
在造“大鹏昊”之前,我们跟着厂里的一个老高工做结构焊接试验。这种船的内胆和外壳很多结构是八面体,需要
四十五度角焊接,容易出现裂纹等问题。本来低温钢的焊接就比较难,再遇上这种严谨的结构,裂纹的问题就容易
发生。当时我们被派到国外去学习的技术人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导致我们后来做LNG船分段时在这个结构
上遇到了困难。当时,老高工比较信任我,我就和几个师兄师弟一起帮他焊这种特殊结构试验,做了很多实验。这
里面我的合格率每次都是最高,最后和他一起攻克了这个结构上的难题。
攻克殷瓦钢焊接技术的不是我,是我的徒弟秦毅。他先是到法国学习,后来又去了日本培训,一口气把殷瓦钢焊接
的几十种方式全都考证考了出来,回国后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技术人员。
殷瓦钢的特点就是薄,0.7毫米厚的板,下面还有绝缘箱,所以它的焊接很难,因为你不能焊透,烧到2/3的
深度,不能熔太多,不然反面就太热了,会把绝缘箱烧起来。但是,你如果烧的太浅,不到2/3的位置,那焊得
质量就不好,容易扯裂掉,所以这里的要求很精密,就像绣花一样。
不过,现在这一块70%-80%都是用机器在焊,我们手工焊接负责焊那些拐弯抹角的地方。这就是我说的,机
器不可能完全替代人工,有些地方还是需要人工去焊。为了解决船体外壳结构焊接的难点,我们在老工程师的带领
下做了很多的实验,最后找到一个正确的方法,我就拿去全厂做推广,我用我的方法烧出来,保证你不会裂,不会
出现别的情况,然后让他们跟着学。
你知道我成为一个造船工人最庆幸什么吗?那就是我们国家没有放弃自己造船。大家可能听过一句话,就是造船不
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产品,我们中国人造不出来,进口就是天
价的。LNG船也是这样,我们前五艘造出来亏本亏得很厉害,但还是要造,就是因为没有能力造,外国卖给你就
不是这个价了。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原来造什么船 造多少船都是国家分配,现在
不一样了,没人给你单子做,都要自己出去接活。就这样,我们的造船业下海了。刚下海的时候是经历过很多磨难
的,被人家欺负,被人家看不起,但这么多年来,国家一直没有放弃。
那最后我们收获的好处是什么呢?我们造船业,你看军品这一块,军方的需求一旦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做到像下饺
子一样。因为从改革开放到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已经把所有能造的类型都造了。民船能造,军船也能造
,这些大概都差不多,军船还小一点。当然,造军船的材料不一样,但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整个
造船的流程,包括技术、包括整个计划,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观察者网:除了民用船舶,我们知道您还从事过军舰
的建造工作,在2002年之后参与了054护卫舰的建造。军用船舶的焊接和民用船舶焊接的技术特点有什么不
同,这是由什么导致的,在具体工艺上又有什么要求?
张翼飞:大家不要看军舰的吨位跟民船比起来要小,但它的造船周期一点都不短。比如一条几十万吨的民船和一条
几千吨的军舰相比,在建造周期上并不是100:1的关系,甚至军舰的建造周期还要更长一点,这主要是因为军
方在建造过程中有很多的要求。
造军舰这一块,主要是标准的问题。它的标准要高于民用船,只要把建造标准提高一点,你在造的过程中就会难很
多。比如做一个不锈钢杯子,一折一弄,然后激光一打,成本也就10块钱,但假如这个时候你来一句,我所有的
产品、所有的边缘口、所有的接缝你都要给我做到无缝,那这个东西的成本就不是10块钱了,而是20块钱、4
0块钱,所以关键在标准上。军方建造有很多的标准,他们很有意思,一直在看民船建造的标准,然后在此基础上
提高军舰的建造标准。原来的电焊工只要持有民船建造的证件就可以在军船上焊接,但我们造第一艘054的时候
,就要求每个焊工必须通过单独的考试,考取证件。
我们先要做模拟分段,做好了之后在这上面做实验,把它拆一块、切一块,做各种各样试验,然后全部合格了再生
产,生产之前进行培训。再比如,民用船焊完之后拍片是定位拍,一般焊前就知道拍片位置,军船不是,军船拍片
是随机抽取,这就要保证所有的大接头焊缝都不能出问题,它抽到哪里就是哪里,所以建造要求是不一样的。 再
者就是材料本身不一样,军船用的是耐腐钢、高强低温钢,因为他可能会走到很北的地方,你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这点和民用船是不太一样的。
焊工也能拿到副总待遇
观察者网:焊接工人很少有机会系统学习焊接理论,很多时候都要靠平时工作中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来累积经验
。您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编撰了《船厂焊工操作手册》。在您看来,如何解决实操和理论之间的差距,如何将经验
传给更多的同行?
张翼飞:我们当时编那个手册,就是基于把自己的个人的经验与理论知识如何延续下去。我肯定是要退休的,未来
十年里,也会有很多人要退休。我们工作室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光靠培训肯定不够的,因为他只为了考试过关,你
跟他说很多理论他听不进去,但真正在生产上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会着急的。
基于这一点,我们就想做个口袋书,可以随身带着,遇到问题,能拿出来直接翻。我们造船有个流程,整个流程从
部件到分段,分段到总段再到船体大接头。在整个过程中,会用到不同的焊接方式和焊接设备,但是不同的机械设
备在焊接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问题。我们把整个流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给他列出来,然后逐一分析,让他们明白
这个问题出现是因为什么,该怎么去解决。
我们写工艺书是想留下一些东西,现在学校焊接专业里教的理论跟最新的行业发展是脱节的。新工艺刚刚引进在教
科书上未必会有,就算有也很简单,所以我们就要把最新的东西写成一本船舶焊接工艺的书,留下一些先进的一线
经验。
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假如什么都不写,人走了之后就带走了,什么都留不下来。我留下来一些东西给后人借鉴,他
就可以少走弯路,这个东西就成了财富。观察者网:我们现在经常用“工匠精神”来致敬坚守岗位的一线工人。您
从事焊接行业40多年,也拒绝了晋升管理岗位,坚持要在一线打磨,您怎么理解中国工人身上展现的“工匠精神
”?
张翼飞:一份工作你如果想做好,我觉得第一点就是你肯定要喜欢。而焊接对我而言,是喜欢的。我小时候就喜欢
蹲在路边看人家烧电焊,那个火花四溅,很漂亮。烧好电焊以后,那个焊条头就掉在地上,我捡起看,就觉得很神
奇,怎么会在钢板上弄一弄,再搓一搓就亮了。这就是我对于电焊的最初印象。
我们现在总说人生的路很多,以前的路不多,但各有各的好。我走上焊接这条路蛮巧的,一个是我真的喜欢,另外
一个就是当时焊工有八级,考到八级工以后一个月的薪水一百二十多块,顶得上我爸我妈双职工的薪水了。
我跟你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我没那种境界。我家里父母很辛很辛苦,要养大我们四个兄弟,我就想早点找工作,
帮家里减轻一些负担。正好我喜欢焊接,又听说是八级工就觉得很好,别人到沪东技校厂电焊班的时候都是愁眉苦
脸的,我就觉得蛮开心、蛮好。所以我一开始学的时候就很认真,虽然没有崇高理想,就是想减轻父母的负担。
实事求是的说,人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回头去说工匠精神,我就一句话,首先要热爱。只有热爱,
我才会去钻研它,把它做好。这就意味着100次,1000次,甚至10000次去重复一个动作。我要把它做
到很规范,做到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挑剔,这就成了工匠精神。
我烧电焊是真的把它当艺术品,我要看烧出来的每个鳞片和每个鳞片间的距离,最好拿把量尺去量。还有那些纵横
交错的焊缝,我会考虑怎么做才能把每个头都压得很好,压到最后就是所有头全部压掉,这样子的焊缝看上去就会
很舒服,很漂亮。 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以前我干活,干得好了,会有很多人跑过来看。我这个时候就
觉得很开心,所有人都在夸我,这个小家伙烧得真漂亮,我就追求这个东西,很有面子。
这样面子也有,领导也喜欢,机会也会多,1996年我拿中华技能大奖的时候,工资不见得比别人拿的多,真正
拿的多一些的是2014年,那时中船集团评首席技师,那么多船厂优秀工人参评,最后首席技师就评了我一个,
然后领导就兑现了我的副总待遇,我成了整个集团唯一一位拿年薪的技能工人。
我出名很早,90年代就出名了,但是我的收入跟大家是一样的。不过我心态很好,一直在做加法,除了在厂里做
工以外,也到外面帮别人解决问题。在2000年之前,但凡别人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情况紧急的话,我穿上衣
服就走。一晚上赚得比在厂里一个月还多,我就很高兴。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吃苦,包括到日本学习的时候,周末如
果没人叫我去干活,我都觉得很无聊,如果这两天可以排满,我就会过得很充实很高兴。观察者网:2010年,
以您名字命名的劳模创新工作室成立,您也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徒弟。您在日本学习时,曾以精湛的技法让日本师傅
折服。对于带徒弟这件事情,您是一个什么心态?
张翼飞:我这个人带徒弟是没有私心的,但是我带徒弟是有要求的。从日本回来以后,当时厂里让我带班成立了一
个班组,一个组十七八个人,给我配了一些老师傅,新人就让我自己去挑。90年代进厂那批小家伙都是技校出身
,是我亲自去选的。我不喜欢城府很深,斤斤计较的那种人,我喜欢和我一样坦率的。
我的观点就是有事说事,没事就好好学技术,当初秦毅到我这里来劳动,劳动了两天我就跟领导说这个人我要的,
等他毕业了让他分到我这里。当时一共进来4个技校生实习,另外每个人我还都安排了一个老师傅。我们干活的时
候,其他3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只有他蹲在我的边上看,我问他,你不跟他们一起去玩,他就笑笑不吱声
,然后我接着问他,你会烧吗? 他说我烧烧看,我说你烧吧。他一烧,我一看,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然后我
就说,我去结个账,每个班每天多少人干了多少工时要往上报。等我结完账回来,他就把焊缝全都烧好了。这个是
有些难度的,但他焊得漂漂亮亮。我就看中他这一点,这个人不偷懒,不耍滑。
后面我退休之前还选了一个徒弟叫刘鹏鹏,我当时在一批人里第一个看中他,就是看中他这个人没私心。同学之间
有时候会为了看你出丑,让你烧东西给大家看,但他什么都不说,别人让他烧他就去烧。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
在拿你寻开心,他就说没有。所以我觉得这人很好,没有城府,没有心机。 刘鹏鹏的技术确实很好,当年上海市
总工会在2016-2018年连续搞了几次比赛,他拿了一个第一名。之前参加各种比赛没拿名次,很多人都想
放弃他,因为他一到比赛就紧张,浑身上下都让汗给湿透了。最后拿第一名的那一次,领导跟我说,这种比赛的机
会得和大家分一分。我就说,我看中的不是机会不机会,而是我觉得这个他有这个实力,只不过他没有发挥出来,
太过紧张。他是河北邯郸农村的,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所以他很想上进,这种比赛得了名次之后是很不一样的。
最后这一次的机会,他就抓住了,拿了上海市的第一名,而且是我们厂派出去的最好成绩。
这就是我选徒弟的标准,首先看人品,其次,我还要看家境。我曾经看中过一个徒弟,如果他还继续干的话,应该
是很厉害的。他的脑子很好使,但家里条件太好了,人脉广,没做两年,家里就托关系把他调到别的更好的单位了
。 老实说,我是有些失望的,因为我很看重他,但没想到他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我不想再白白浪费精力。因此我
选徒弟不会选家境太好的,他吃不了苦,我还是选那种工人家庭的孩子,就普普通通的,主要是人要本分。
当然,脑子太笨也不行,烧电焊毕竟要有点学习能力的,焊到中级工,高级工文化不高努力可以达到,但要到技师
高级技师,不懂得学习,没文化素养是不行的,不要以为放下锄头拿起焊枪就能焊,电焊工成长到后面是要有文化
的,这一方面我个人的体会就是必须去看书,买了很多专业书。你要去看,你要去反复推敲,要去对比你在工作中
出现的问题,把根本原因找出来。所以我说好的电焊工要有文化,大专生来做电焊工是没错的,到后面的阶段就明
白了,你的理论比别人好,再把手艺学会了,你就很强了。观察者网:您怎么看待年轻人不愿意选择职业技术这条
路线以及相关的工作岗位?这对后续的人才培养造成什么困难?该如何改善这种状况?
张翼飞:这些年,国家对工匠、对技能人员的重视程度正在逐渐提高,像我们这个行业,做到一定的地步,他的收
入应该是可以的。起码从上升的通道来说,只要你做到极致,做到一个高度,在收入上就有保证。不像以前,工人
做到顶和管理的干部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这个通道已经打开了,比如我退休之前就享受了几年的副总待遇,这是
实打实的,副总拿多少我就拿多少。但这毕竟是极少数人,像我们这个行当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所以只
能说国家对这方面的重视确实有,而且一直在进步,包括这两年大专生的求职和本科生比还是相对大的。这是一个
方向上的问题,但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行业里看,因为行业和行业不同。
比如我们造船,最大的问题在于普通工人的薪水实在是低。就拿焊接的技能工人来说,原来是三年学徒,聪明一点
,起码要坚守个一两年。那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怎么让刚入职的人留下来。这就是我们普通工人在收入
这一块上的问题,普通工人的收入确实很低,一般来说,如果你没有进入技能人才系列,在工作上获得相应高的职
称,那你在船舶制造这行里,到手也就4000多块钱。
这种普通工人收入低的情况是和船舶行业自身的不景气有关的。你看全球贸易航运指数,波罗的海航运指数最发达
的时候达到过3000-4000点,但后来一直徘徊在几百点。在这种状态下,市场上对船舶的需求是很少的。
在过去,3000-4000点的时候,那就是我们卖方的市场,所有的船东都跟在我们后面,提前一天要我们给
他奖多少钱,因为他拿了船马上就能装货,装上货就能赚钱。
可是这两年不一样,每个造船厂在原来基本的分配模式已经确定的情况下,你要怎么去提高普通焊工收入?没有一
个很挣钱的项目给你,你要怎么拿出更多的蛋糕和大家分?这两年有很多焊接的好手出来,在比赛里拿了名次,就
立马跳槽到航天去了,因为航天的发展不错。还有大电器行业,也有一些好单位。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工资体系基本上已经成型,技术体系、管理体系也是。我拿到副总待遇是因为我是集团的首
席技师,差一点的,比如沪东厂的首席技师他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但这毕竟是很少的一部分。我们造船是个大工
程,每个分段十几米长,上面那么多东西不是说这个技能人才体系里的几个人上去烧的,还有很多的普通工人。怎
样提高普通工人的待遇,真的是和整个行业的目前状态是有关系的。
所以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无奈,但是我的工作室里为什么一直有人在,我带了那么多人,是因为我自己营造了一个小
环境。我一直跟他们说,90年代大家工资都一样的情况下,我跑了国外很多地方。当时我拿了中华技能大奖,劳
动部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去访问了法国、比利时、荷兰,在包括我之前去过日本。我一直劝他们,总有一天国家要
真正强大,工业上要强大,那我们这些人技能工人是少不了的。当时劳动部的一个司长跟我说,你是工人,将来你
也是副总待遇。国家当时就有这种想法,但真正落实很难。可我一直都说,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因为我在国外看到
了很多普通的工人、技术工人,他们的薪水不比教授低。我之前做焊材研发时打交道的一个留美博士,她就跟我说
,我在美国的工资不比手艺高超的技能工人多的,你们一个好的电焊工,工资会比我高。所以我一直跟大家说,总
有一天会是这样,所以要坚持。
当时我带的班组年轻人,别人下班打牌,我下班给他们报名去读中专,跟领导要名额,让他们去读书。干部读这个
是可以报销的,我们工人没有,我就跟领导说,我要这样的待遇,把年轻人送去读书,合格了你也要跟我报销学费
。 当时的领导就很同意我,厂里很支持。当时工资还没有改革,大家拿的都一样。我这个班组十几个人全都是第
一批考出来的高级工,因为别人在玩,我们在学。第一批考试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等级,直接考到高级工的时候,我
就跟他们一起考,一路考到高级技师上去。我跟他们说,学的那些有一天会有用的,后来也确实兑现了。接下来,
就是工资改革,职称和工资对位了,到了那个时候别人都急着去考试,而我们组全都到位了。
所以,我就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影响小范围的人,我给我身边的人灌输这种些东西,不要把时间浪费掉,去学习,学
习肯定有用。我带的这一批人里很多都还在岗位上,他们慢慢地也会有自己的徒弟,这个观念也会相应地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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