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们死不了

贡献者:pure喵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17-05-15 09:36:59 收藏数:15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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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有一位令他嫉妒的友人,叫科塔萨尔。马尔克斯在读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时,就意识
到科塔萨尔就是自己未来想成为的样子。马尔克斯还记得第一次见科塔萨尔:“他比我想象的要高,穿着一件长得
要命的黑大衣,就像鳏夫穿的那种,一张娃娃脸被衬得有些邪恶,牛犊般的眼睛分得很开,斜的,清澈透明,若非
心在驾驭,活像魔鬼之眼。”这样一位作家笔下的作品又会是何种样貌?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是他的短篇小说
《一朵黄花》。我从其中读到了自己,你试试。
by 兰川
一 朵 黄 花
[阿根廷] 胡里奥·科塔萨尔
听着像玩笑话,但我们确实是永生不死的。我是通过反向推理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我认识那个唯一难逃一死的
人。他在康布罗纳路上的一家风味餐馆里跟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喝得很醉,所以,虽然店老板和吧台旁的食客们都笑得快把酒从眼睛里喷出来了,他仍能轻松地吐露真情。他
应该看到了我脸上印着某种好奇,因为他坚定地坐到了我旁边,我们后来甚至还要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可以安静
地喝喝酒、聊聊天。
他对我说,他从市政府退休了,老婆去她父母家住了有一阵子,这是用来表示她已经抛弃他的众多说法之一。他
一点也不老,也不蠢,脸庞干瘦,眼睛像是得了结核病似的。他是真的在借酒消愁,五杯红葡萄酒下肚,他便一直
大声地这样宣称。在他身上,我没有闻到巴黎人特有的那种气味,但是,那似乎只有我们外国人闻得到。他的指甲
保养得很好,也没有一点头皮屑。
他说,他曾在95路公交车上见到过一个大约十三岁的男孩儿。见到那男孩儿的一瞬间,他就发现这个男孩跟他很
相像,至少跟他对自己在那个年龄时的记忆很像。渐渐地,他意识到他们俩在所有方面都很相像:脸、手、落在
额头上的那绺头发、分得很开的双眼,尤其是那股羞怯、那副把自己藏在一本漫画杂志后面的样子、那个把头发
往后抹的动作,还有行动时的那种笨拙。两人相像得让他直想笑。
当男孩在雷恩路下车时,他也跟了下去,把一个还在蒙帕纳斯等着他的朋友晾在了一边。他找了个理由跟男孩攀谈
起来,他跟男孩打听了一条街,然后,毫不意外地,他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童年时的声音。男孩正往这条街走,
两人很不好意思地一起走了几个街区。突然,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没有解释,但是这种事本就不用解释,若是试图
解释它,就像现在,它反倒会变得含糊,显得愚蠢。
长话短说,他千方百计进入了那男孩的家,借着曾经做过童子军指导员给他带来的权威感,他打入了这座固若金汤
的堡垒:一个法国家庭。他看见的是一户虽贫寒却还体面的人家、一位挺显老的母亲、一位退休的舅舅和两只猫。
然后,他毫不费力地让他的一个兄弟把自己十四岁上下的儿子交给他管。两个男孩成了朋友。
他开始每个星期都去卢克的家,卢克的母亲用煮过头的咖啡来招待他,他们聊战争,聊军事占领,也聊卢克。原先
的顿悟渐渐完整、明确起来,有了一种分明的轮廓,人们喜欢称之为命运。这甚至可以说得更通俗一点:卢克就是
他重生的模样,不存在必死的天命,我们都是不死之身。
“全都是不死的,老伙计。您看看,从来没人能证明这一点,却让我给撞上了,在一辆95路车上。一个运转上的
小错误、一个时间的褶皱,重生体与前世之身竟同时在世,而不是接续出现。卢克本应该在我死后再出生的,
但是……更别提我竟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他这惊人的巧合了。我相信我已经跟您说过,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完全
的笃定。就这么回事,结了。可是,疑虑却也随之产生,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人都会以为自己傻掉了,也许会吃些
安眠药了事。但随疑虑而生的,是在将疑虑逐个消除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证据,证明我没有搞错,证明不必再有
疑虑。
有时候我也会想跟那些蠢货聊聊,而我现在要跟您说的正是让那些蠢货笑得最厉害的地方。卢克不仅仅是我的
重生体,他的未来也会跟我——这个正在跟您说话的可怜虫——一模一样。看看他玩耍的样子,看看他每次摔跤
都伤得很重,会扭到一只脚或是锁骨移位,看看他那些明摆在脸上的心思和有人问他随便什么事情时那股涌上
他脸庞的红晕吧。他的母亲却不同,他们多喜欢聊天,即使那男孩就在那里羞得要死,他们也会口无遮拦地乱说,
说他最不可思议的隐私,说他长第一颗牙时的趣事,说他八岁时的画作和生过的各种疾病……那好心的夫人一点
也没有怀疑,这是当然,他舅舅也常跟我下国际象棋,我就像是家里的一分子,我甚至垫钱帮他们撑到月末。
我毫不费力地了解了卢克的过去,只需要把问题穿插在大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上:舅舅的风湿、女门房的坏心眼儿、
政治。就这样,我在象棋将军和思考肉价的空隙中逐步了解了卢克的童年;就这样,证据更加完备、确凿了。
但是,请您理解,我们也再要一杯酒:卢克就是我,就是我的小时候,但是您别把他想象成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相似的镜像,明白吧,就是说,我七岁时手腕脱臼,卢克却是锁骨脱臼;九岁时,我们分别
得了麻疹和猩红热;而且时代也会有影响,老伙计,我的麻疹持续了十五天,而卢克才四天就被治好了,医学的
进步,诸如此类。
一切都很相似,所以说,打个比方,街角面包店的老板很有可能就是拿破仑的一个重生体,他对此一无所知,因为
这个顺序并没有被打乱,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会在一辆公交车上撞破真相;但是,如果他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真相,
就会明白他是在重蹈覆辙,是在重走拿破仑的老路,他会明白从洗碗工变成蒙帕纳斯一家上好的面包店的老板就是
从科西嘉一跃坐上法兰西王位的写照,若是在他一生的过往中慢慢淘,他就会发现那些可以与埃及之战、执政府
时期和在奥斯特里茨的时候对应起来的那些时刻,最后,他会明白在几年内他的面包店就会遇上不测,他最后会
流落到圣赫勒拿岛,不过到他这儿就可能是六层楼上的一间小屋,但同样是一败涂地,同样被孤独淹没,同样为
他那曾经宏图大展的面包店而骄傲。您明白了,对吧。”
我明白了。但是,我提出,我们小时候都会在某个固定时期得些特有的病,我们踢足球时几乎人人都会跌破什么
地方的。
“我知道,我之前只跟您谈了谈表面的相似之处。比如说,卢克跟我长得像,这本身并不重要,但对于公共汽车上
的顿悟它就很重要了。而真正重要的是生活的经历,这很难解释,因为其中包括了性格、模糊的记忆和童年的
轶事。那时候,我是说当我在卢克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度过了一个病痛缠身的痛苦时期,之后,我还在
恢复期中,就跟朋友们去玩,摔断了一只胳膊,刚刚过了这一关,我又爱上了一个同学的姐妹,很受煎熬,面对
不停奚落自己的女孩时不敢直视她眼睛的人都受过这种苦。卢克也生过病,他刚好,就有人请他去看马戏,下台阶
时他滑了一跤,一个脚踝脱臼了。没多久后的一天下午,他母亲撞见他在窗边哭泣,手里攥着一条蓝色的小手帕,
那条手帕可不是家里人的。”
在这个世上总得有人当反方,因此我说,小的时候总会受伤、生病,恋爱更是必不可少。但是,我也承认,飞机的
事情就不一样了。那是一架带弹簧螺旋桨的飞机,是他送给男孩的生日礼物。
“把飞机送给他时,我想起了我十四岁时母亲送给我的麦卡诺和我的遭遇。当时,虽然一场夏日的风暴就要来临,
已经听得到雷声滚滚,但我正在花园里,就在临街的大门旁,正在凉亭的桌子上组装一台起重机。家里有人叫我,
我不得不进去了一会儿。当我回来的时候,麦卡诺的盒子不见了,而大门敞开着。我绝望地叫嚷着跑向大街,但是
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就在同一时刻,一道闪电砸在对面的房子上。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我把飞机给卢克的时候
就在回想着这一切,而卢克盯着飞机,表情跟我当时看着我的麦卡诺时一样幸福。他母亲过来给我一杯咖啡,我们
拉了会儿家常,这时,我们听见一声尖叫。卢克跑到窗户旁,就好像他想跳出去似的。他脸色苍白,泪水在眼里
打转,结结巴巴地说飞机飞偏了,正好飞出了半开着的窗口。‘再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哭着一遍遍地
说着。我们又听到下面有人嚷嚷,舅舅跑进来说对面房子着火了。您现在明白了吗?是的,我们最好再喝一杯。”
接着,因为我没说话,那男人又说,他从那时起开始只想着卢克,想着卢克的命运。他母亲想把他送进一间技术
学校,这样他就能兢兢业业地打拼出她所谓的人生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已经打拼过了,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否则
会被人当成疯子,人们会把他跟卢克永远分开,所以,他只是跟男孩的母亲和舅舅说一切都是没有用的,不管他们
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单调生活,磨破衣衫、啃噬灵魂的一次次挫败,躲在街头小餐馆里
的自怨自艾。
但最糟糕的并不是卢克的命运,最糟糕的是卢克也会死,然后会有另一个人重复卢克和他自己的老样子,这个人
死了,又会有下一个人接续这个轮回。对他而言,卢克已经不再重要,到了晚上,他难以入眠,只想着下一个
卢克,想着那一个个也许叫罗伯特、也许叫克劳德、也许叫米切尔的后继者,想着那无数的可怜虫懵懵懂懂地
重蹈前人覆辙,还自以为海阔天高,自以为人定胜天。这男人越喝越伤心,但谁也没法劝。
“后来,当我告诉他们卢克几个月以后死了的时候,他们都笑我,他们太愚蠢了,无法明白……是的,您可别也用
这种眼神看着我。他几个月以后死了,一开始是得了一种支气管炎,同样的,我在这年纪也染过肝炎。我被送去了
医院,但是卢克的母亲坚持要在家里照顾他,我几乎每天都过去,有时候,我还会把我侄儿带去跟卢克玩。那
一家子太过悲苦,因此,我的到访成了一种绝对的慰藉:卢克有人陪,还会有一包鲱鱼或杏仁糕。我向他们说起
一家药店能给我特殊折扣,之后,他们也习惯了让我负责买药。他们最后还允许我当起了卢克的护理员,您可以
想象,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里,医生来去都是漫不经心的,没有人会很在意后来的症状是不是完全符合一开始的
诊断。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他没说错什么,尤其是考虑到他已经喝了这么多酒。正相反,只要不自己吓自己,可怜的卢克的死不过可以
证明,任何一个喜欢幻想的人都可能在一辆95路车上异想天开,最后却在一个默默死去的孩子病床前眼见幻想
支离破碎。为了安抚他,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他呆住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了:
“好吧,随您怎么说吧。事实上,在葬礼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某种有点像是幸福感的东西。我仍然
时不时地去拜访卢克的母亲,给她带去一包松饼,但是我对她或是那户人家已经不怎么关心了。我好像还沉浸在
一股惊喜中,因为我确信自己是第一个必死之人,我确切地感觉着自己的生命正一天接一天、一杯酒接一杯酒地
流逝,最后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结束,一丝不差地重复着天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某个不知名的死人的
命运,但是,我是真的会死掉,再没有一个卢克来接续这场轮回,愚蠢地重复这种愚蠢的生活。您要理解这种
完满感,老伙计,您该羡慕我这种今朝有酒的幸福感。”
因为,看上去,今朝很是苦短。证明这一点的,是小餐馆和廉价的葡萄酒,还有那双闪烁出心头燥热的眼睛。
不过,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品味着他平庸日子的每分每秒,细细回想着他失败的婚姻、他一事无成的中年,当然,
还有他没人能抢去的必死天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穿过卢森堡公园时,他看见了一朵花。
“它就开在路边上,一朵普通的黄花。我本来是停下来点根香烟的,却看它看得出了神。有点像是那朵花也在
看我,那种触动,有时候……您知道,谁都会有这种感觉,所谓的美。就是那个,那朵花很美,那是一朵美极了的
花。而我却死定了,我会在某一天永远地死去。那朵花很漂亮,永远都会有漂亮的花给将来的人们看。突然,我
明白了什么是虚无,我曾经以为那就是平静,是苦难的终结。我会死去,而卢克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一朵花留给
像我们一样的人了,什么也不会有了,绝对不会有了。虚无就是这样,就是再也不会有一朵花。点燃的火柴烧痛了
我的手指。在广场上,我跳上一辆不知开往哪里的公共汽车,开始荒唐地四处看,看尽了街上能看到的所有东西,
看尽了公共汽车上的一切。到达终点站时,我下了车,又上了另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一整个下午,直到
深夜,我不停地上车、下车,想着那朵花,想着卢克。我在乘客中寻找着某个长得像卢克的人,某个长得像我
或像卢克的人,某个可能是我的重生体的人,某个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我的人,然后任他离去,什么也不告诉他,
这几乎就是保护他了,让他能继续他那愚昧可悲的生活,他那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下一次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
再下一次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
我付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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