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而伟大

贡献者:游客143162334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0-12-04 10:29:58 收藏数:191 评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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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劫后余生的上海正在渐渐恢复生气。五月,在这个法国梧桐长满新叶的时节,市长吴国桢提出了令人
振奋的“大上海计划”。整座城市都沉浸在百废待兴的喜悦中。

  天还是鱼肚白时,福安弄里的扫地声就响起来了。很快,各家的炊烟也袅袅地升了起来。主妇们拎着水灵的茭
白青菜从菜场回来,男人们在水门汀砌成的水斗前刷牙刮胡子。偶尔能看见一只老猫从晒着菜干和黄豆的窗台上窜
过。半空密密麻麻地晒着衣服;再往上看便是各家的晒台,大多都放着几盆花,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不妨碍这
些小花小草在阳光里自得其乐。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放得很大声,女播音员软软糯糯地念着新闻:“八月份,上海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成立,市长
吴国桢任主任委员。有记者提问,战后上海都还没有恢复,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远大的计划?吴市长的回答是:‘
即使为重建,也要先确定今后都市建设标准,制定大纲及目前施政准绳……’”
  
  几个男人已经凑到了一起,七嘴八舌讨论着吴市长的大上海计划,嘴里的牙膏泡丝毫不妨碍他们指点江山。
  
  其中一个男人说话时也不停刷着手里拿的皮鞋,仿佛是件了不得的艺术品:“就算真的能把大都市搞成,那又
怎样?我跟你算算账。一百元法币,十年前买两头大牛,五年前买一头猪,现在只能买一个鸡蛋。说到底,要是在
政府里头没有人,走不通关系,那日子就不好过。”
  
  其实说这么多,意思只有一个,自己家有人到政府里头了。
  
  “顾先生好福气,你们家耀东今天去警察局一报到,往后就算吃上官粮了呀!”
  
  “耀东从小读书就厉害,人聪明,不出几年肯定要往处长、局长升!”
  
  男人嘴上谦虚着,脸上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我是告诫过他的,第一,做人要讲
良心。第二,做事要踏实。第三……
  
  顾家二楼窗户被“啪”地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身嚷嚷:“顾邦才!你又在外面一二三四,都几点了!不要回
来帮忙的呀?”
  
  也许每户人家的早晨,都有一个心急火燎的母亲,一个无所事事的父亲,以及不紧不慢的孩子。
  
  耀东母亲来回奔忙准备早饭,见顾邦才刷着皮鞋慢悠悠晃进来,登时更来气了:“一双皮鞋刷三天三夜,儿子
马上要报到,你就不能腾只手出来帮忙?”
  
  “我专门打理出来给耀东报到的。这可是蓝棠皮鞋店的手艺。”
  
  “十年前的样式,现在早就不时兴了。”
  
  “笑话,蓝棠的皮鞋就像王兴昌的衬衣,什么时候拿出去都镇得住场子。”
  
  “坏了!”耀东母亲一拍大腿,朝二楼大声喊:“悦西!顾悦西!快去帮你弟弟把衬衣熨出来!我忘了!”
  
  顾家大女儿顾悦西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身上的睡衣虽是丝绸质地,但颜色已经很旧了,一看便知是穿了很
多年也舍不得花钱换新的。
  
  “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连个懒觉都睡不清净!”她越想越气,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弟弟的房门:“顾耀东
!到底你报到还是我报到?我都是当妈的人了!别指望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替你擦屁股!”
  
  屋里整整齐齐,连书架上的书也是从高到低有秩序地排着。顾家唯一的儿子顾耀东站在书架边,穿着笔挺的制
服,戴着警帽,一个立正朝姐姐敬了个礼。他用另一只手抬了抬帽檐,露出帅气的脸庞。
  
  “警员顾耀东,向姐姐报到!”
  
  顾悦西居然看得愣了会儿神:“我来熨衬衣。”
  
  顾耀东咧嘴一笑:“我昨晚就熨好了。”他笑起来时干净、坦荡,眼睛里闪烁的稚气,让二十四岁的他像极了
一个孩子。
  
  一九三二年日本人入侵上海时,十来岁的顾耀东爬到顾家顶楼晒台,从这条位于公共租界中区的小弄堂朝北望
去,只能望见黑烟滚滚。听着闸北和虹口绵延不断的炮火声,他还有些懵懂。一九三八年上海沦陷,孤岛里依然繁
盛。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福安弄才真正陷入兵荒马乱。然而幸运的是,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安然无恙。抗战胜利
后的第一年,顾耀东以第一名的成绩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了。他是个幸运儿,因为即便是在硝烟遮天蔽日的那几
年,顾家也有阳光和烟火。
  
  顾家在福安弄里算是相对富足的。进门是一个敞亮的天井,两边摆满了不算名贵的花草,泥上的青苔渗着水珠
。屋里并不奢华,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的小花砖已经很旧了,不过也不妨碍主人将它们擦得光可鉴人。墙上、
柜子上随处可见顾家人的照片。窗帘是一层白纱一层花布,像是刚洗过。桌上铺着本白色的钩花桌布,每个房间都
摆着一只花瓶,插着几束平实的花草。木头楼梯已经有裂痕了,锈红色的油漆磨掉了又刷,里外几层,看得出一家
人在精心呵护着它。而灶披间则是顾家的心脏,只要这里的炉火扑通扑通腾起来,顾家就开始运转了。
  
  一家人总算在饭桌前坐了下来。顾耀东捧着碗狼吞虎咽,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他把埋在碗里的脸伸出来
一看,是父亲蹲在脚边,轻轻将那双蓝棠皮鞋放到地上。
  
  “试试。”
  
  顾耀东鼻子有点酸,生怕被看见,赶紧把脚伸进鞋子,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爸,我是新人,穿这个会不会太招摇了?”
  
  “男人蹩脚就蹩在脚上,鞋子是一定要讲派头的。穿这双鞋往新人里一站,人家不高看你都不行。”
  
  顾悦西往嘴里塞着油条,翻着白眼:“爸,那是市警察局,里面都是什么人?谁眼瞎了会高看他。”
  
  耀东母亲:“凭什么不?你弟弟,东吴大学法学院第一名,比他读书厉害的,全长得歪瓜裂枣;比他模样好的
,脑子全一锅粥。”耀东母亲和她男人顾邦才不一样,她夸儿子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任何铺垫,更不留任何余地。
  
  顾邦才:“我们呢,确实是条件好,但做人还是要谦逊一点,不然容易惹人眼红。”
  
  顾耀东频频点头。顾邦才说得特别认真,他听得也特别认真,仿佛这真的是一个即将横在他面前的严肃问题。
  
  从福安弄出来,是车水马龙的北京东路。路口一队警察设了关卡,正在抽查行人证件,但凡有随身物品的,都
要开包检查。这已经是近半年来的常态了。
  
  电车站已经有十多个人排队,排头蹲在地上窸窸窣窣擦皮鞋的人,正是顾耀东。时间还早,从这里坐电车到警
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就算司机开得优哉一点,也能提前到。他越想越踏实,嗤嗤笑着,脚上那双皮鞋越发闪耀起
来。
  
  就在这时,顾耀东余光瞥见队伍末尾有个东西晃来晃去。是个中药包。再循着往上望去,一个白净清瘦的年轻
女人站在队伍最后,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顾耀东走到她面前,问道:“小姐,你不舒服?”
  
  “什么?”女人愣了一下。
  
  顾耀东指了指她手里的药包:“我看你拎着药,脸色也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顾耀东“哦”了一声,很干脆地扭头就走了。那个站在队伍末尾的女人偷偷看了他几眼,神色里带着警惕。
  
  电车靠站了,就在此时,几名警察从街对面的车站走来。
  
  顾耀东兴冲冲地上了车。今天坐车的人格外多,排在前面的几个人刚挤上车,就已经满员了。
  
  司机大喊着:“载不下了!等下一辆吧!”眼看要关车门,那个拎药包的女人忽然挤到车门外喊着:“警官?
警官?”
  
  顾耀东从车上人堆里挤出个脑袋来:“你叫我?”
  
  “我赶着去看一个病人,给他送药,也不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能不能麻烦你……”
  
  顾耀东看手表:“可我要去警局报到,时间已经……”他看着那个女人一脸焦急,最后还是跳下了车。
  
  “上车吧。”
  
  电车离开时,几名警察也到了。
  
  望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的车站,女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穿着一袭旗袍,拎着菜篮子和一包中药,看起来和街上
那些一大早去赶早市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其实这是她担任地下警委交通员的第四年。从嘉兴路巡捕房建起警察系统
内的第一个中共地下支部,到现在整整十五年时间,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员会已经从当初两三个人的小支部,发展
到了现在的十一个支部,一百多人。他们渗透在包括警察总局、各个分局以及监狱在内的各个要害部门,像一个个
隐秘在巨大机器内的齿轮,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便会啮合,启动,共同运作成某件事情。而她,沈青禾,也是其中
之一。
  
  尽管沈青禾有合法的公开身份——一个只身在上海跑单帮的小贩,但她的中药包里除了中药,底部还藏着几份
足以让她被立刻逮捕的证件。
  
  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到处挂着蒋介石的巨幅画像以及“大上海计划”的宣传语,人人都相信和平真的到来了。
然而从年初开始,警察局就多了一项见不得光的任务——借登记户籍之名行搜捕地下党之实。几名同志连续暴露。
沈青禾藏在中药包里的新证件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这关系到一群人的性命。迫于无奈,她只能出此下策,骗了那个
小警察。好在用不了多长时间,下一班电车就会到北京东路,他应该可以顺利去报到。
  
  然而,下一班车并没有很快就来。
  
  顾耀东背着挎包狂奔在大街小巷,生硬的皮鞋底啪啪啪地拍在地上,恨不得下一秒就散架。只要再穿过两条大
街和一个菜场,警局就不远了。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菜场挑挑拣拣。不远处,有一间鸿丰米店。她一边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一边观察米店情况
。片刻后,一个中年男人在米店外挂上了“新米到货”的牌子,意味着联络点鸿丰米店一切正常,允许接头。米店
周围也一切正常,没有眼线,没有探子,没有形迹可疑的人,这很好……
  
  沈青禾一回身,电车站的小警察杵在她面前。
  
  菜贩埋头数着零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揭穿她:“小姐你可真会过日子。像你这年纪,愿意来赶早市抢便宜菜
的可不多。省下来的钱又够买一天的菜了吧?”
  
  顾耀东汗流满面地看着她篮子里的青菜,确实很水灵。青菜滴着水,他也滴着水,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棵菜。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传来。八点了。
  
  顾耀东看了这女骗子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跑掉了。
  
  “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那个刚刚在米店门口挂牌子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和沈青禾坐在密室里。
  
  沈青禾已经汇报完了所有工作,但她的脸依然火烧火燎。“没有,路上走得热了。”她回答得有些勉强。
  
  “哦。快到夏天了,是该热起来了。”董建专心致志地翻看从中药包里取出的那些证件。作为中共上海地下警
委书记,他既是这间米店的老板,也是沈青禾的上线。
  
  沈青禾重新包好中药,丝毫看不出里面少了东西,然后又用袋子装了些米准备带走。这是规矩,来米店一趟,
空手出去多少会惹人疑心。她做这些事时井井有条,只是那个小警察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
  
  “老董,白桦说警局新人今天几点报到?”
  
  “八点。”董建抬头看了看沈青禾,有些奇怪:“怎么了?”
  
  沈青禾没说话,这些细碎琐事就没必要汇报了。只不过,如果下次再在北京东路的电车站遇到,应该跟他道个
歉,也许还应该送他一些最近跑单帮搞到的畅销货,罐头或者肥皂。
  
  很久以后沈青禾才意识到,在这个初夏的早晨,她亲手推倒了一个人的命运多米诺骨牌。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上海,还是一个三界四方,华洋混居的城市。工部局用职业化的外籍警务机构“巡捕房”
代替了民间更夫,并且建造了公共租界内的第一所捕房——中央捕房,这便是中国领土上最早的近代警察机构。到
一九三一年,工部局又购得福州路185号(当时的124号)地块,在此筹建新的中央捕房,一直留存了下来。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派员接收了伪上海市警察局,合并了公共租界警务处、万国商团、火政处等八个机构,
成立了上海市警察局,局址仍设在福州路185号。这便是顾耀东今天要去报到的地方。
  
  局内共四幢高楼,北面一幢面朝福州路,共九层,内设电梯,主要为办公所在。其余三幢楼内,各设有餐厅、
澡堂、警员宿舍以及礼堂等生活设施。
  
  顾耀东冲到警局的时候,新人入职大会已经接近尾声。
  
  警卫不客气地把他拦在了礼堂门口:“这都几点了?局长有令,凡是迟到者一律不许入内。”
  
  礼堂大门紧闭,顾耀东盯着门,喘着粗气,不知所措。门里不断传出热血沸腾的掌声,门外却寂静得像是被遗
忘的世界。他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一些,想着站在警卫身边至少不会出错。
  
  “边儿上去!”
  
  顾耀东一个人默默去了角落。没人看着,他依然站得笔直。警卫瞄了两眼,只觉得这新人傻气逼人。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礼堂的门终于开了。新警员们一个个神采飞扬地拥出来。
  
  顾耀东赶紧迎上去:“请问……”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人流挤开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离开,他才走进空荡荡的礼堂。地上散落着废纸。在讲台旁的地上,顾耀东看到了自己那
份被人踩过几脚的人事档案。他捡起来,看到在任职部门一栏写着“刑警一处”。
  
  刑一处里没有一个闲人,换句话说,就是没人搭理一个新人。顾耀东在门边杵了很久,只有在挡了路时,才会
被人注意到。
  
  蓝棠皮鞋被踩了好几个大脚印子。顾耀东心疼地用手擦干净,然后硬着头皮进了刑一处。
  
  偌大的办公室里闹哄哄的,做笔录的,拍桌子踢板凳恐吓犯人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顾耀东打算先找个不挡
路的地方待着,刚在角落找到张空椅子,屁股才坐一半,一名警员就抱着东西过来要放在椅子上。
  
  “让开让开!”
  
  他赶紧让座,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我来报到……”
  
  “没空!”
  
  顾耀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站着多余坐着也多余。
  
  就在这时,刑一处处长王科达带着队长杨奎和几名警员进来了。顾耀东谁也不认识,听见有人喊“处长”,这
才反应过来。
  
  “报告,我是新来的警员。”
  
  顾耀东把被踩得皱巴巴的材料整理好,递到王科达面前:“这是我的档案。”
  
  王科达没有伸手去接,脸上看不出喜怒。顾耀东站在那里仿佛空气。他以为找错了人,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
不该收回来。
  
  王科达问杨奎:“这谁啊?”
  
  杨奎接过档案,看了上面的名字:“你就是顾耀东?”
  
  “是。警员顾耀东,受命来刑一处报到!”
  
  杨奎:“处长,这就是早上迟到的那个。人事处把他分给我们了,但是迎新会都快开完了,他还没到。”
  
  王科达:“第一天报到就迟到,还来干什么?”
  
  王科达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不再理会。
  
  杨奎又看了几眼档案,笑呵呵地问:“东吴大学毕业的?”
  
  “是。”
  
  “高才生啊。”
  
  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今天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和善可亲的人。顾耀东想起出门前父亲那番关于“做人
要谦逊”的叮嘱,认真想着该如何自我介绍。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奎就把档案扔到了他脚下,转头跟旁人说:“人
事处是不是有毛病,把这种人往我们一处塞?不知道刑一处在局里什么地位吗?”
  
  屋里的人都看着这位稀有的高才生。
  
  杨奎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知道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信在警察局里尤其如此,“这里没你的位置,自
己换地方吧。”
  
  顾耀东昏昏然地捡起档案,最终什么也没解释,转身朝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杨奎忽然又叫住了他。
  
  “哎!等等!”
  
  顾耀东充满希望地转回身。
  
  “出门记得把门关上。”
  
  在哄笑声中,顾耀东走出刑一处,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关上了门。在门掩上的一瞬间,他听见杨奎说,“皮鞋
倒是很有派头啊。我看他不应该来当警察,应该去当电影明星。”
  
  顾耀东把档案装进挎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无所适从。
  
  刑警一处对面,是刑警二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处长夏继成就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了
一包香气扑鼻的烤鸡,油已经渗透了牛皮纸,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烤鸡,停留在走廊上的顾耀东身上,似乎被那个
硬生生杵在外面的生瓜蛋子妨碍了吃鸡。谁也不知道他坐在这里看了多久。
  
  “赵志勇!”
  
  一名和顾耀东年纪相仿的警员赶紧跑了过来。
  
  夏继成指了指走廊上的顾耀东:“把外面那小子领进来。”
  
  “是!”
  
  很快,顾耀东就被领了进来,像极了一只从大街上被人领回来的小猫,茫然而忐忑。
  
  刑二处和刑一处的格局相同,不同之处在于,二处没有任何新警员来报到,看起来很是闲适。处长夏继成并没
有坐在他的专用办公室里,而是和几名警员凑成一圈,津津有味吃着烤鸡。
  
  烤鸡太香了,甚至没人察觉到屋里来了新人。
  
  赵志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顾耀东笑了笑,小声喊着夏继成:“处长,人带过来了。”
  
  夏继成这才抬起头来。他一手拿着鸡翅,一手拿着鸡腿,满嘴是油。顾耀东一时瞠目结舌,忘了说话。直到赵
志勇在背后悄悄推了一把,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处长好!我是警员顾耀东!今天第一天来报到。”
  
  夏继成笑呵呵地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把鸡翅扔到牛皮纸上,随手蹭了蹭,朝顾耀东伸出手:“欢迎加
入刑二处。”
  
  顾耀东盯着那只油乎乎的手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那油腻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夏继成把另一只手上的鸡腿递给他:“吃个鸡腿?”
  
  “报告,我在家吃过早饭了。”他缩回握过的油手,不知该如何安放,一旁的赵志勇悄悄塞给他一张报纸。顾
耀东心存感激地擦了擦手。
  
  刑二处的一切都很随意。桌椅板凳随意地横着,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随意地歪着,警员们就更是变本加厉
了,有人剪指甲,有人看报,年纪最大的警员竟然在织毛衣。
  
  一名警员问道:“处长,我记得二处今年没有申请要人啊?”
  
  夏继成认真回忆着:“没申请吗?”
  
  看报的警员忽然不合时宜地叫嚷:“看看看,金价又涨了!那我们这个月的薪水不是等于又降啦?”
  
  有人赶紧小声提醒:“处长在说新人呢,喊什么!”
  
  顾耀东面红耳赤,仿佛被训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一屋子人的清梦。既然来了,还
是只能硬着头皮从挎包里拿出人事档案,递给刚擦干净一嘴油的处长。
  
  夏继成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我不看这个。”
  
  他只得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赵志勇凑过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到底为什么迟到啊?”
  
  顾耀东正要说话,被夏继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
  
  “赵志勇,一会儿拿档案带他去人事处办调动。”
  
  “是!”
  
  “随便聊聊。为什么想当警察?”
  
  顾耀东的眼里忽然有了光,这让他带着稚气的脸灿烂起来,像一朵向日葵。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他回答得很真诚,也很自然,就好像说自己的名字一样。
  
  然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目瞪口呆看向他。织毛衣的老警察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处长,你这是从一
处捞了个宝贝啊!”
  
  处长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上哪儿抄的口号?”
  
  “报告,不是抄的,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少装腔作势。行了行了,腾个桌子给他。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二处的人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
,夏继成上下瞟了他几眼:“皮鞋不错。”
  
  顾耀东尴尬地往桌子后面挪了挪,似乎想把脚藏起来。
  
  夏继成似笑非笑地离开了,剩下一屋子警员各怀心事地瞄着生瓜蛋子。唯一一个真心欢喜的人是赵志勇。他拍
了拍顾耀东的肩膀:“好好干,以后刑二处就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话对于顾耀东来说太深奥了。
  
  离开警局的时候,他站在“福州路185号”的门牌下,望着四幢九层高的灰色大楼呆怔了半天。刑二处不好
吗?很好。可是他期望中的警察生活,原本并不是这样。
  
  天光微露。家家户户都还门窗紧闭,会计杨一学已经在弄堂里扫地。
  
  顾耀东比头一天更早地起床了。他怕吵醒家人,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刚走到门口拿了双普通鞋子准备换上,
就看见那双蓝棠皮鞋已经郑重其事摆在了门口中央位置。鞋子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父亲半夜三更在灯下兴高采烈
刷鞋的样子。
  
  顾耀东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穿上了皮鞋。
  
  刑二处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哈欠连天。
  
  顾耀东抱着一大摞材料放到自己桌子上。
  
  赵志勇和顾耀东的位置挨得很近,他好奇地凑过来:“干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从档案柜里找了些案子。我没上过警察学校,想学习学习。”
  
  赵志勇“哦”了一声,作为一个拼尽全力才从小学毕业的人,他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学的。对他来说,正经事
就是端茶跑腿等一切勤杂。没了他,整个二处都会卡壳。这是一个光荣而重要的职位——当初刚来警局,他们就是
这么骗自己的。如今终于盼来了新人,他也可以欢天喜地将接力棒交出去了。
  
  这时,夏继成端着一小筐杨梅走进来:“有人吃杨梅吗?齐副局长给的。”他走到织毛衣的老警察面前:“李
队长,来点。”
  
  李队长赶紧起身,客气地说:“谢谢处长,您吃。”
  
  夏继成拿着杨梅晃了一圈,大家都很识趣地纷纷推辞。他最后走到了顾耀东面前。
  
  “研究什么呢?”
  
  顾耀东赶紧站起来:“报告,我在学习以往的办案材料。”
  
  “吃杨梅吧,刚洗的。知道你们一听副局长给的都不敢接,不用跟我客气。主要是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
  
  他还在叽里呱啦说着,顾耀东已经“唰”地端走了杨梅,很爽快地甩出一句:“是!谢谢处长!”
  
  夏继成蒙了,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尴尬地收回来。只见这位新人把杨梅放在桌上,吃一颗,看几行字,很
是惬意。
  
  夏继成:“味道怎么样?”
  
  顾耀东认真品了品,抬头咧嘴一笑:“特别甜。”
  
  二处各个角落里憋出了笑声。
  
  夏继成瞪了他们一眼,吧唧两下空嘴,悻悻地找了个空位坐下看报纸。
  
  赵志勇凑过来:“你还真接啊?”
  
  “处长给的。”
  
  “那是客套!客套,懂吗?”
  
  顾耀东“哦”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想了想,然后就接着吃杨梅看档案去了。
  
  赵志勇明白了,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他还觉得这么做是在给处长大人面子。看来,要想培养他成为一名
合格的二处警员,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尽管刑二处的一切都和期待中的警察生活不一样,顾耀东还是每天第一个到警局。曾经属于赵志勇的所有杂务
,现在都落在了他头上:给所有热水瓶加满热水,扫地擦窗,就连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他也每天按时浇水,
眼看着它们愈发水灵。做完这一切,他就开始看档案柜里的案子。
  
  二处一帮人都憋着看笑话,但是憋着憋着,就发现没那么可笑了。再憋着憋着,就开始浑身不自在。因为不管
睡觉、看报还是剪指甲,总有个人没完没了地在角落里翻着档案。
  
  “唰——唰——唰——”
  
  谁都知道,刑二处在局里无足轻重。大案重案历来是一处的,剩下给他们的几乎都是民事案子。谁家两口子大
动干戈了,谁家健忘的老太太又走失了,甚至谁家的猫上树了,总之一地鸡毛。柜子里锁着的,除了这些鸡毛和一
堆打着各种幌子追查共党但统统没下文的未结案子,还有他们的自尊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如今却来了
一个人,一门心思要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好像要把锁在里面的自尊全翻出来扔在地上。
  
  终于有一天,那名天天看报研究金价的警员不怀好意地告诉他,他天天浇水的那盆绿得快流油的盆栽其实是假
的,他每天干的这些事,屁用没有,而且还很滑稽。
  
  所有人都期待着,看他无地自容,看他失望,看他愤怒,最后就此打住。然而顾耀东除了不再给假植物浇水,
其他还是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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