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美好的事物消耗着自己的情感，它们的光辉来自个体的不断燃烧，但这是一种美好的消耗。
——纪德
那个唱戏的女人，已经四十好几，大好的青春都耗光了，只剩春余。
她独居，门前的晾衣杆上终年只挂戏服，白色的衣袂早已泛黄。她在邻间风气不好，母亲嘴里常常冒出陈见：“都
老了还唱什么戏，找个人家多好。”“可惜啊，大好日子浪费在唱戏上了……”
众人眼中她是个怪人，还是个姑娘时像朵浪漫春花，直到现在没了生机，她都如一日地练唱。日日梳着齐整的头发
，穿戴得一丝不苟，一双绣花鞋陈旧得不像样子。
清晨推开窗，太阳刚探出头，远处青山连绵，像巨兽狂奔时起伏的脊背。她冲着远山的方向调嗓，脑后束了长辫子
，用红绳扎着，随着声调顿挫，得意地摆动。我几乎是跑着下楼，想坐在门槛上细看一番。而母亲大抵猜中了我的
心思，拦下我，柳叶眉一勾，唇齿敏捷：“有什么好看的，唱这么多年都这么老了！”是啊，这么老了，已不是大
好春光了。
我隔着窗听她唱，日日唱，为的是暮春后迎接芒种的一次登台。戏台搭得简陋，铁架子生了锈，屏障上的牡丹开败
了，黏着蚊虫的尸体。她四十好几了，像这春意稀少的土地，不见生机。“来来去去，一共就几首曲子，唱不出个
名堂来。”母亲也来看，嘴里长吁短叹一番。
唏嘘声里，衰败的春意里，她登台了——
细眉弯弯，秋水盈盈，嘴上擦了艳丽的口红，脸上扑了白粉，腮上一片绯色。迈着碎步，挽着水袖，腰肢已明显得
不再俊俏了。一念白，一云手，一卧鱼，《乌盆记》里：“好一似只身落大海，要相逢除非梦里阳台……”声音里
带了岁月愁苦，让人顾盼生情；《牡丹亭》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丝丝入耳，绵绵密密，
满耳的凄凉。
散场后，天色已暗，大地上再无春意。人人为这皮黄之声泪湿衫袖，谈论着“可惜了这副好嗓子”“可惜这样老了
还没唱出名堂”……
如今，又是暮春的尾巴，我仔细回想那个四十好几，光景不再的女人，脑子里蹦出纪德的话：这是美好的消耗。在
十岁初春，二十岁仲春，三十岁暮春的时日，做一件消耗年华的事。在四十岁岁春余之时，仍然执意消耗，坚持初
心。
这样的消耗，才是真正让人动容的盎然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