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最后一天

贡献者:飘风—小鹤音形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0-10-21 09:09:24 收藏数:77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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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听到她笑时,我正趴在阳光下的后院草坪上,肚皮贴地,几乎全裸。我不知道是谁,也没动
,只是闭上眼。那是一个女孩的笑,一个年轻女人的,短促而紧绷,像是在为没什么好笑的事情讪笑。我把半个脸
埋到草丛里,那草地我一个小时前刚割过,可以嗅到下面荫凉的泥土气味。河沿吹来微风,半下午的太阳叮着后背
,那笑声轻拍过来,仿佛一个物件,落在心里竟成别样滋味。笑声停了,只听见微风翻动我的漫画书,艾丽斯在楼
上什么地方哭泣,一种夏天的滞重感在园子里弥漫。然后我便听到他们穿过草地走向我,我飞快地坐起来,起猛了
有点头晕,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颜色。那是个胖女人,或者说胖女孩,和哥哥一道向我走过来。她那么胖,胳膊都没
法从肩膀上顺当地挂下来,脖子上堆着游泳圈。两个人都朝我看,在说我。等他们走到近前,我站起来。她一边和
我握手,一边继续打量我,发出一种温顺的马儿那样的轻嘶声。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她的笑声。她粉红的手温热
潮湿,像块海绵,每个手指根那儿都有小肉涡。哥哥介绍说她叫珍妮,会住进我们的阁楼上的卧室。她长了好大一
张脸,圆满如一轮红月,又戴着厚厚的眼镜,显得眼睛硕大如高尔夫球。她松开我的手时,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可
我哥不停嘴,他告诉她我们要种些什么蔬菜,栽些什么花。他带她在可以透过树林看见那条河的地方停了停,然后
领她回屋。我哥岁数恰好是我的两倍,他对这种场面很在行,说呀说的。
珍妮住进了阁楼。那儿我上去过几次,去旧箱子里找东西,或者从小窗子里眺望那条河。那些箱子里其实没什么东
西,只是一些碎布头和衣服裁剪样。也许其中一些的确是我妈妈留下来的。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叠没有画的画框。有
回我上去那里,因为外面在下雨,而楼下皮特在和别人吵架。我帮何塞把那里打扫了一下,以作卧室。何塞过去是
凯特的男朋友,去年春天他把东西从凯特房间里都搬出来,住进了我房间隔壁的空房间。我们把那些箱子和画框搬
进车库,把木地板染成黑色,放上小毯,又从我房间里把那张加床分出来,搬上楼。有了这些,再加上一桌一椅,
一个小橱柜,斜屋顶下只够两个人站立的空间。而珍妮的全部行李就是一个箱子加一个旅行包。我帮她把它们提上
楼,她在后面跟着,气喘得越来越粗,不得不在第三层楼梯的中途停下来歇上一下。我哥哥皮特从后面跟上来,我
们挤了进去,就好像我们都要住到那里,并且是第一次过来看似的。
我指给她看窗户,从那儿她能望见河。珍妮坐着,巨大的胳膊肘铺在桌上。她听着皮特的故事,不时用一条白色大
手绢轻轻搽她那潮湿的红脸蛋。我坐在她后面的床上,看到她的背那么宽硕,而椅子下面两条粉红的肥腿,逐渐收
细,终于挤进了末端的小鞋。她浑身都是粉红的。她的汗味充满了房间,闻起来像外面新割过的草。我忽然想到,
不能吸进太多这样的气味,要不我也会变胖。我们起身离开,好让她打开并安放行李。她为每件事情说谢谢,我走
出门时,她又发出小小的嘶鸣,她那紧绷的笑声。我在门道里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她正望着我,睁着那双被放大得
跟高尔夫球似的眼睛。
“你不太说话的,是吗?”她说。这似乎让说些什么变得更难。于是我朝她笑了笑,接着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轮到我帮凯特做晚饭。凯特长得高而苗条,形容忧郁。正好是珍妮的反面。我以后要是找女朋友,就找
凯特那样的。她很淡很白,即便在现在这样的夏天。她的发色有点怪。有次我听山姆说那是一种棕色信封的颜色。
山姆是皮特的朋友,也住这里,何塞搬出凯特卧室时,他想把他的东西搬进去。但凯特比较傲,她不喜欢山姆,因
为他太闹。如果山姆搬进凯特的房间,他肯定总要把凯特的女儿艾丽斯吵醒。凯特和何塞同在一个房里时,我总是
观察着,看他们是否会看一眼对方。他们从来不。去年四月一个下午,我去凯特的房间借东西,看到他们一起睡在
床上。何塞的父母来自西班牙,他的皮肤很黑。凯特仰卧着,摊开一条胳膊,何塞就枕在那条胳膊上,偎依着她。
他们没穿睡衣,被子只盖到半腰。他们一个那么白,另一个那么黑。我在床尾站了很久,看着他们。似乎那是一个
秘密,我发现的。凯特睁眼看到我,很轻声地叫我出去。我很奇怪他们曾经那样躺在一起,现在却互相看都不看一
眼。我以后要是睡在一个女孩的胳膊上,是不会让这种情形出现的。凯特不喜欢做饭。她要花很多时间去确认艾丽
斯没有把小刀塞进嘴里,没有把开水壶从炉子上扒拉下来。凯特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或者几小时几小时地煲
电话粥,我要是个女孩,也会更情愿做这些。她如果回来晚,我哥哥皮特就得把艾丽斯哄上床。凯特跟艾丽斯说话
时总是神色忧伤。当她告诉她怎么做时,总是说得很轻,似乎她并不是真的想和艾丽斯说话来着。她对我说话时也
一样,好像我们根本不是真的在谈话。
她在厨房看到我的背,就把我带到楼下的浴室里,用一块毛巾搽了些炉甘石水在我身上。我能从镜子里看见她,她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说话时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半嘘声半叹息的。当她想要我背上另外一个部分对着光时,就
推推或拉拉我的胳膊。她飞快地,悄悄地问我楼上的女孩长什么样,我说“她很胖,笑起来很滑稽”后,她又不置
一词。我帮凯特把蔬菜切开,摆好了桌子。然后便走到河边去看我的小船。我用父母去世时得到的一些钱买了它。
等我走到码头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河面成了暗黑色,漂着一片片碎红,有点像过去阁楼上的碎布头。今晚的河水
流速缓慢,空气温暖爽滑。因为背被太阳晒疼了,没法摇浆,我没有解开小船,而是爬进去,坐在里面感受它在河
中静静的起伏,看那些碎红布沉入黑色的水中,想自己是不是吸了太多珍妮的气味。
我回来时他们正准备开吃。珍妮坐在皮特旁边,我进来时她没从盘子上抬起头,甚至我在她的另一边坐下时也没有
。在我身边她那么庞大,还那样俯在盘子上,让人感到她好像并不想这样存在,我有点为她感到难过,想和她说说
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实际上吃这顿饭时没什么人有话要说,大家都只是把刀叉在盘子里推前移后,不时有人嘟
囔一声递个东西。我们平常吃饭并不是这样,总会说些什么。但现在珍妮在,她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安静,都要大个
,还埋头在盘子里。山姆清了清嗓子,朝桌子一端的珍妮看去。其他人都抬起头,等着,除了珍妮。山姆又清了下
嗓子说, “珍妮,你以前住哪里?”
因为还没有人在讲话,这话显得硬生生地,好像山姆是在办公室为她填表一样。而珍妮呢,仍旧看着她的盘子,说
,“曼彻斯特。”然后看着山姆,“一个公寓里。”然后发出小小的嘶鸣样的笑,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听她看她
。然后山姆说着“啊,我知道了”之类的话,又想下面该说点什么时,她却又低到盘子里去了。楼上艾丽斯开始哭
闹,凯特上去把她抱下来,让她坐在她膝上。她停下不哭后,就开始轮流指着我们每个人,“呃,呃,呃”地喊着
。我们埋头吃饭一言不发时,她围着桌子指了一圈,好像是在责备我们为什么不想点话题。凯特叫她安静,带着她
和艾丽斯在一起时的惯常的忧伤神色。有时我想她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艾丽斯没有爸爸。她看上去一点不像凯特,
头发非常淡,耳朵大得和头不相称。一两年前艾丽斯很小的时候,我以为何塞是她爸爸。但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
且从来不怎么关心艾丽斯。当大家都吃完头道菜,我帮着凯特收拾盘碟时,珍妮把艾丽斯揽到了膝盖上。艾丽斯还
在喊呀叫的,对着屋里的东西指指点点。可她一到珍妮的膝盖上,就变得非常安静,可能因为这是她见过的最大的
膝盖吧。凯特和我把水果和茶端进来,大家开始剥橘子和香蕉皮,吃园子里树上摘下来的苹果,倒茶,递着牛奶和
糖,并开始说笑,像往常一样,像没什么事情让他们欲言又止一样。
“你要去河边吗?”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你愿意带我去看看那条河吗?”我在门边等她,看她把粉红色圆滚滚的脚塞进扁平的小鞋子
里,又用一把背面有镜子的梳子刷了刷很短的头发。我们穿过草坪出了园子尽头的窄门,踏上小路,两边是高大的
蕨草。半路上我停下来听一只金翼啄木鸟,她告诉我她听不懂小鸟的歌声。大多数成年人从来不会跟你说他们不懂
什么。因此在小路那头连着码头开阔处的地方,我们在一棵像树底下站住,让她听一只乌鸫。我知道那里有一只,
而且总是在早晨这个时候唱歌。我们刚走到那里,它就停了。我们只好静静地等它重新开始。站在几乎半枯的树干
旁,我听见别的树上的鸟叫声,河水从前面不远处码头下流过。但我们的鸟却休息了。
沉默的等待似乎让珍妮有点不安,她捏紧鼻子,免得发出那嘶鸣的笑声。我很想让她听那乌鸫叫,于是把手放到她
的胳膊上,看我这么做,她笑笑把手从鼻子上移开。几秒钟后,乌鸫开始了它婉转悠长的鸣唱。它这么久都是在等
我们安定下来啊。我们走到码头上,我给她看系在尽头的我的船。那是一条划艇,外面绿,里面红,像只水果。这
个夏天我每天都来,划它,给它上漆,把它擦干净,有时只是来看它。有一次我逆流划了七里远,然后用那天剩余
的时间顺流漂回来。我们坐在码头的边缘看小船、河水和对岸的树。然后珍妮面朝下游说,
凯特有更多的时间和雷丁的朋友们聚在一起。一天早晨我在厨房,她打扮得很光鲜地走进来,一身皮装配皮长靴。
她坐在我对面等珍妮下来,好告诉她给艾丽斯喂什么,她会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起差不多两年前的一个早晨,凯特
也是同一身装扮走进厨房。她坐在桌旁,解开衬衣,开始用手指往一个瓶子里挤白得发蓝的乳汁,挤完一个奶头再
换另一个,似乎没注意到我坐在那儿。
“你这是干嘛啊?”我问她。
她说,“好让詹内特待会儿喂艾丽斯吃啊。我得出门。”詹内特是过去住在这里的一个黑人女孩。看着凯特把自己
的奶挤到一个瓶子里,感觉很古怪。那让我觉得我们只是一群穿着衣服,行为奇特的动物,就像茶会上的猴子。只
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彼此习惯了而已。我很想知道,早上一起来就和我一道坐在厨房里的凯特,是不是也想起了那
次的情形。她涂着橘红的唇膏,头发盘到后面,令她越发显瘦。她的唇膏带点荧光,就像一种路标。她时不时看表
,皮靴吱纽响。她看上去像个外太空来的漂亮女人。
然后珍妮下来了,穿着一件巨大的碎布睡袍,打着哈欠,因为才起床。凯特飞快地悄悄地向她交待着艾丽斯今天的
饮食。一说起这些事似乎就令她忧伤。她拿起包跑出厨房,又回过头说了一声“Bye”。珍妮在桌旁坐下喝着茶
,似乎她当真就是守在家里照看阔太太的女儿的胖嬷嬷。你爸爸富有,你妈妈漂亮,啦啊……啦啦啦……啦啦别哭
。其他人对待珍妮的态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当她是一个外来的怪物,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对她做的大
餐和蛋糕早已习以为常,如今没人再为此有所表示了。有时晚上皮特、凯特、何塞和山姆围坐在一起,用皮特自制
的水烟管抽大麻,听音乐,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大。这时珍妮就会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这种时候她不喜欢和他们在
一起,我能看得出来他们因此有点心怀不满。虽然她是个女孩,却没有凯特和我哥哥的女朋友莎伦那么美,也不像
她们那样穿牛仔裤和印度衬衫,可能是因为她找不到合身的吧。她穿印花的裙子和一些平常的衣服,就像我妈妈或
是邮局里的女人们穿的那样。若为什么事情紧张了,她就会发出嘶笑,我能感到他们把她看作某种精神病人,看他
们把头扭开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还在想她那么胖。有时她不在场,山姆称她为“苗条的吉姆”,这总是让大家哄
笑。他们并不是对她不友好什么的,他们只是在以某种莫名的方式,把她排斥在外。
有次我们在河上划船,她问我关于大麻的事情。 “你是怎么看待这个的?”她说。我告诉她在十五岁前我哥哥不
会让我碰它。我知道她坚决抵制它的,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同一天下午我为她拍了一张抱着艾丽斯靠在厨房门上,
朝着太阳微微眯眼的照片。她也帮我拍了一张在后院放手骑自行车的照片。就是那辆我自己用散件组装起来的。
这时珍妮说, “明天你要戴上红帽子去上学咯。”她装出严肃并带有责备的语气,一个手指在空中点动,那个样
子让这句话变成我听过的最好笑的话。而这个想法也是的,整个夏天干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最后却要戴上一个
红帽子去上学。我们哈哈大笑,似乎停不下来。我不得不放下双浆。我们的格格声和喘啸声越来越响,因为寂静的
空气没有送走声音,它还留在船上绕着我们。我们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就笑得更起劲更大声了,最后肚子都笑疼了,
我拼命想打住。艾丽斯开始大哭,因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我们又笑起来。珍妮把身体侵向船外,这样就看
不到我。可她的笑声变得越来越紧绷和干哑,细小而急促的嘶声像一个个小石子从她喉咙里蹦出来。她粉红的巨脸
和粉红的巨手晃动着,挣扎着,刚喘上一口的气,又随着一个个小石子跑掉了。珍妮回转身。她的嘴在笑,但眼神
看上去惊恐而干涩,膝盖一软倒了下去,手捂着笑疼了的肚子,把艾丽斯也撞倒了。船翘了起来,因为珍妮跌倒在
船的一侧,她又那么大,我的船又那么小。船很快就翻了个,快得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嚓一下,忽然间我就到了暗
绿色的河底,手背抵到了冰冷的软泥,脸边有水草拂动。我能听到像块块石子入水般的笑声,就在耳边。但当我浮
上水面时,感到身边没有人。河面黑黢黢的,我一定是在下面沉了很久。有东西碰着了我的头,我意识到自己被压
在翻覆的船里。我又潜下去从另一边浮起,过了好长时间才喘过气来。我绕船游着,一遍遍呼喊珍妮和艾丽斯。我
还把嘴埋在水里叫她们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没有东西打破水面。河面上只有我。于是我悬在船边,等待他们冒上
来。我等了很久,随船漂流,脑子里仍然回荡着笑声。我望着河水和西沉的太阳打在上面的片片黄色光斑。有时一
个大寒战穿透我的腿和背,但大多数时候我是平静的,挂在绿色的船壳上,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是望
着河水,等着水面被冲开,黄斑散碎。我漂过那个老人钓鱼的地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现在已经走了,
原先站的地方只一个有纸袋。我是那么疲惫,闭上了眼,感觉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妈妈来我房里道晚
安。她关掉灯,而我把船溜进了河里。然后我又记起来了,又开始呼喊珍妮和艾丽斯,又望着河水,然后我的眼睛
开始合上,我妈妈又来我房里道晚安并关掉灯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长时间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我只是挂在船
沿,漂流而下。我现在看到岸上有个地方,我很久以前认识的。那里有一小片沙滩和一方草岸,草岸边有一个码头
。黄斑已沉入水中,我推开小船,任它一路漂去伦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码头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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