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零 第七章 常胜戟

贡献者:敲木魚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18-11-16 03:53:45 收藏数:44 评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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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因为王贲所率的大军还停驻在楚国边境,王贲只是带了一小队亲兵回咸阳领虎符
,之后便立刻回返军中,带着大队北上伐魏。
王离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随军出征,但自小就在军营长大的他对这样艰苦的条件
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手中的常胜戟过于沉重,从咸阳出来,穿过函谷关到达大军
驻地的一路疾驰,就累坏了三匹战马。所以在与大军会合之后,他索性和普通步
兵一样步行前进。
那位甘上卿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若非名驹,还真无法支持他使用那柄常胜戟
进行长时间的战役。
而且难题还不止一个。
王离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胸,这里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难题。(左胸→_→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只是,现在还未到非用不可的时候。
秦军一路北上,挟着之前一举攻下楚国十余城的气势,势如破竹地攻入了魏地,
在冬季还未过去之时,就已经遥遥地看到了大梁都城的城池。
至此,秦军的好运气就像是用光了一样,大梁都城城池坚固,即使秦军把大梁都
围了个严严实实,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但城中粮草充足,一个月内组织了十几
次攻城,都未见任何成效。
一种微妙的骚动不安在秦军中默默地传递着,虽然在他们的身后,楚国的战场上
不断传来李信和蒙恬领军得胜的战报,但齐国方面却诡异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谁都不信齐国真能冷眼旁观魏国和楚国被秦军打得落花流水,还一直按兵不动。
虽然至今潜伏在齐国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切安好,但齐国就像是一只枕卧
在侧的庞然大物,因为不知道它何时会起身攻击,从而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压力。
王离远眺着东方,心想着也许某一天在那边的地平线上就会出现遮天盖地的军队。
因为攻城战最为残酷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永远地留在那城砖之下,所以谁也不敢
让王离冲过去当先锋,后者就只能憋闷在军营之中,独自徘徊。
他父亲王贲带兵,恪守着一切从他爷爷那处学来的东西。
驻营都是按照着《孙子兵法》中的《行军篇》,选择的是生地,居高向阳,尽量
远离江河水泽。只是大梁城的地势低洼,离城数里之处就有一条大河汹涌而过,
河床的高度甚至都远远高于大梁城池。
王离站在军营的栅栏前,看着那条奔腾流过的河水,耳边听着那呼啸咆哮的水声
,心中赞叹着江河险峻。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敢相信居然还有此奇景。
从咸阳城外流淌而过的渭水,在桃林塞汇入了北方的河流,形成眼前这一条浩浩
荡荡的大河。也不知那少年上卿是不是在高泉宫,遥望着那滚滚而过的渭水时,
想到的那个攻城妙计。
又在栅栏前踱步了许久,王离终于放弃了挣扎,鼓起勇气朝自己父亲的主帐走去。
他中规中矩地站在主帐外等亲兵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才掀开帐帘而入。因为主帐
内要进行军队高层的议事,所以也就非常宽敞。只是此时并不是议事之时,只有
他父亲一人在,正背对着他站着,在研究挂在帐中的羊皮地图。
“不进则退,不喜则忧,不得则亡,此世人之常。尔怎么不去练武?”
没等自家儿子见礼,王贲连头都没回就开口斥道。他想收拾这浑小子很久了,每
天无所事事地在军营里闲逛,别人碍着他的面子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知道怎么嘀咕呢!
王离暗暗叫苦,他这些天怎么可能是毫无目的地闲逛?少年上卿所写的锦囊妙计
,只是一个大概的计策而已,绝对不可能把所有的情况都写明。更何况对方从来
没有来过大梁,不知此间实际情况,所以他即使知道这是一个绝顶妙计,也要观
察数日才能确定是否可行。
他父亲因为是武将,生怕和那些文官们交谈时有什么典故听不懂,所以在闲暇之
余孜孜不倦地读书,说话便一向喜欢引经据典。王离小时候就听不懂他父亲七弯
八拐的说话方式,想辩论又无从辩起,所以养成了说话直接的性格,才会无形之
中得罪了许多人。
想起年少时的遭遇,王离无声地谈了口气,当然他要是说话不那么刻薄,也许那
位甘上卿也不会被人在半步堂暗算受伤。这件憾事也无形之中改变了王离的性格
,每当他感到暴躁的时候,这件事都会浮现在他脑海。按下想要和父亲争辩的冲
动,王离心平气和地叙述道:“将军,在下有事容禀。”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其下攻城……为不得已啊!”王贲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家儿子能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收回了因王离进账而分的心思,继续在羊皮地图前喃喃自语起来。
这段王离倒是听懂了,因为他曾经被父亲按着背了很多兵法,这句是出自《孙子兵法》的《谋攻篇》。
当时背的时候还不解其意,此时听来,细细咀嚼,却觉得那位不动一兵一就取得
赵国十几座城池的甘上卿,简直是绝世天才。
上等的用兵之策是以谋略取胜,其次是以外交手段挫敌,再次是出动军队攻敌取
胜,最下策才是攻城。攻城才是下下策,只有万不得已之时才使用。他父亲这是
在懊恼现今的局势,秦军看似占尽上风,可是综合周遭形势,实乃是步入了困局之中。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
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顺,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王离轻声地继续往下说
着,往日被父亲逼着死记硬背塞进脑袋里的文字,现如今说出来,却字字珠玑。
谋攻谋攻,少年上卿果然是谋攻高手。
王贲很少见自家儿子主动背书,见状诧异地转过身来,虽然心情不佳,但还是欣
慰地点了点头道:“我这儿有兵书,你若不愿去练武,背书也可。”
王离闻言翻了个白眼,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本想连锦囊一起交给自家
父亲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抽出了写满字的布帛递了过去,把空了的锦囊重新
放回衣襟揣好。迎着父亲疑惑的目光,王离气定神闲地解释道:“这是走之前,
甘上卿给我的锦囊妙计。”
本想嫌弃的王贲一听到甘上卿的名字,立刻把手中的布帛打开,认真地看着上面
的文字,越看呼吸就越发急促,等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后,怒气也飙到了极点
,挥舞着帛书朝王离呵斥道:“此等妙计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上卿所书之计,也直言一切要以实地为主。”王离早就知道父亲会暴怒,不慌不
忙地解释着,“我这些时日观察水量后,直到今日我才确认此计确有可行之处。”
王贲的怒火没有消弭,但总算是知道儿子不是刻意延误军机。可还是越想越气
忍不住操起桌上的竹简抽了王离几下:“蠢材!叫你读书不读,傻子才不知道‘春汛’二字!”
王离硬撑着扛了几下,总算让自家老爹消了气,不过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
“我不是怕万一计谋不成,也不用承对方的情吗。爹你不是别想站队吗?”
“哼!人家都设好局了,就等我们钻套呢,就是算到了我们不得不用。”
王贲早就想得很开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久攻大梁未果,反而被齐楚联军前后围攻。
现在有妙策可轻松夺城,甚至连秦军的伤亡都能下降到最低点,简直是求之不得的
结果。至于政治上的事情,王贲很理直气壮地说道,“反正有事你爷爷担着!”
王离听得简直羡慕嫉妒恨!他也想说有什么事他爹帮他担着!而不是拿竹简抽他!
王贲也没空再考虑这些事,他打王离那几下,也是惩罚后者把这么好的计策偷藏着
不拿出来。若是早些时候,攻城损伤的士兵就能少一些,而且还可以提早观察河水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不过再仔细想想,就算王离提前拿出计策,攻城战也是要打的,否则魏军就要怀疑
他们的真实意图,弄不好还会直接冲出来和他们做平原战,那样伤亡会更大。
好吧,就算是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焦躁心急,也值得挨这么几下,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掉了多少头发!
王离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挨的这几下抽打究竟是为的什么,还没等他在抱怨两句,就
被王贲使唤着去找众位军官开会了。
王贲对着那片帛书看了看,趁帐中无人,便把后面一截果断撕掉。
因为对大梁久攻不下,军官们心底也浮躁不安,一听王大将军召集,便纷纷以最快
的速度赶来主帐,本来不怎么抱希望立刻能有解决方案的他们,在看过帛书之后,立刻群情鼎沸。
没有人会怀疑这条计策不成功。
在中原,能称得上“河”的就只有眼前这条,而另一条可以与之媲美的就是流经楚国
境内的那条江。其余都是分别冠以名称的水,例如渭水、洛水。由此可见,这河有多宽广。
王离越听越觉得惭愧,他果然是读书读得太少了,居然最开始还怀疑少年上卿的计
策是否能行得通。在营帐中大家越说越热烈,坐不住的军官们站起身奔向营外,看
着那条奔腾的河水指点江山。
不明真相的其他士兵还以为这些军官们看的是远处的大梁城,在研究攻城方略。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
,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王贲感慨万分地说着,他只注意到了扎营是需要远离河
水,却并没有意识到可以利用这条河。他与那位甘上卿的差距可见一斑。更何况,
那位甘上卿连来都没来,仅凭一些水文、地理的资料就判断出了这点。
“咦?为何这帛书后面缺了一条?将军,可是写了些什么?”一名拿着帛书的军官,
细心地发现了端倪。王贲并没有说这是谁献的计策,就有人开始怀疑后面是不是有
落款,却不方便被外人看到而特意撕去。
“非要紧事。”王贲瞪了一脸无辜的王离一眼,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开始分配
众人去做事。毕竟定下计策,现在还未到春汛之时,但先要做的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王离摸了摸头,觉得自己被父亲怪责的莫名其妙。少年上卿也只叮嘱他锦囊不得轻
易离身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特意撕掉?
2
看着汩汩流过的郑国渠和两旁绿油油的农田,扶苏忍不住感慨道:“郑国本想用
此渠阻我大秦统一中原,却不承想反助之矣。”
与他同乘一车的绿袍少年放下手中的书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春暖花开,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郑国渠是韩国人郑国为了拖延秦朝大军东进的脚步,想出的消耗秦国国力的一个笨
方法。开凿郑国渠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即使以秦国的实力,没有十数年都是完不成
的。结果二十多年过去,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长达三百余里的郑国渠也已经灌溉了
这片平原十多年了,造就了超过四万顷的良田,令秦国的粮仓足够支撑秦军开启多
路战线。若没有此郑国渠,秦国所在的关中平原,定会贫瘠不堪,绝没有富余的粮
草挑起战火。
一个士兵一个月的口粮差不多要合八十斤,而秦国若是想要灭楚,至少要两年的战
期,依着王翦老将军的谋划,六十万人的军队,再加上后勤储备,所需的口粮简直
难以计算。完全可以说,郑国渠是秦国一统平原的基石。
“郑先生大才。”绿袍少年颇为仰慕地赞叹道。郑国在修建郑国渠之时,就被人揭露
了其心思,秦王政大怒,本想斩他的首级,结果郑国自叹之语,让秦王政平息了怒
火。那句话颇为出名,绿袍少年铭记在心,此时不禁低语复述道:“始臣为间,
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
“万世之功……”扶苏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车队沿着那潺潺流过的郑国渠前行,让
他联想到月前之事,不由得深有感触。“水能活人,亦能死人。”
绿袍少年知道他所指的,是一个月前水淹大梁之事。
王贲引河、沟水灌大梁城,导致城内死伤无数,魏王假出城投降,至此魏国灭亡。
谁也想不到这条看起来最艰难的伐魏战线,居然会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而且秦军的
伤亡也降到了最低点。反而是出兵前信誓旦旦二十万兵就能拿下楚国的李信,最初
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但随后却被楚国的项燕将军尾随三天三夜追击,最后秦军的两
个军营都被攻破,七名都尉被杀,李信大败而逃。
秦王政得知了军报之后震怒,亲自去频阳请王翦老将军重新出山,这才有了他们今
日之行。只是不知为何秦王政要带着大公子扶苏和他一起,也许是让大公子说些他
不好说的软话,毕竟大公子年纪还轻,没什么抹不开脸的。
绿袍少年把视线从车外的渠水农田上收了回来,这些天来因为一直忙着处理伐楚战
线的残局,还有准备再次出兵的粮草武器,他们也没有找到时间来谈论最近发生的
事情,所以他也不知道大公子扶苏对水淹大梁一事,究竟是持何种态度。
动了动唇,绿袍少年觉得此时还不是谈这种话的时候,周围的侍卫离得都太近了,
只好按下心思。
一直沿着郑国渠往南,就到了频山。此处有一座秦厉公所建的宫室,因在频山之南
,故名之频阳宫。而围着这座频阳宫发展起来的郡县,便谓之为频阳。
这里便是王翦老将军的家乡。频阳在几十年前还是属于比较贫瘠的郡县,左右都没
有河流而过,直到郑国渠修到此处,才改善颇多。又因为王翦成为上将军之后,出
资为族中置办了不少田产,在频阳也形成了一片王氏宗族的聚集地。频阳县乡民们
今日一早就得到了秦王驾临的通知,故在道路两边列队迎接。
车队直接就开到了王翦所居的府邸前,王翦带着全家老小在门口迎接秦王政。
等扶苏和绿袍少年下了车驾,秦王政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翦往书房议事去了。
王家派出王翦的族弟接待扶苏,也不算怠慢这位大公子殿下。安排他们到偏厅休息
,上了点心和汤羹,就体贴地离去。扶苏估摸着自家父王在王翦面前的低姿态,也
不好让别人看见,就算是儿子也一样。
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就没他什么事了,如果不顺利才轮到他出场。
不过扶苏觉得自家父王真是多虑了,王翦老将军一心为国,理应不会推拒的。
所以扶苏心安理得地吃着点心喝着温热香甜的汤羹,还不忘问自家小侍读:
“王离那家伙呢?怎么刚才在门口没看到?不是说被王老将军带回频阳操练了吗?”
“他随王大将军去伐魏了。”绿袍少年解释道,初临战场的王离其实并无军职,秦国
的一切军功都是需要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所以扶苏不知道一个小兵的去向也是很
正常的,绿袍少年也觉得特意跟他汇报有些奇怪,索性也就一直没讲。
扶苏闻言失笑,放下手中的汤碗:“那他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了,大梁城这种情
况他的军功也无从賺起。”
“他说他已经去与驻扎在楚地的蒙恬将军会合,等王老将军出战后一起参加伐楚之
战。”绿袍少年想起在信中王离所说的没参加真正战争的抱怨,脸上不禁带了些许
笑容。他平日里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是经过无数次微调的,就像是在脸上覆了一层面
具,此时的笑容倒是难得带出了几分真心。旁人也许分不清楚,但与之朝夕相处好
几年的扶苏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由自主地眯了眯那双遗传自秦王政的鹰目。他用手
指摩挲着面前的汤碗边缘,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问道:“哦?你们互通书信?”
“同战报一起送到的。”绿袍少年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一张帛书而已,这点特权王家还是有的。
“连王离都笃定自己爷爷会出山伐楚,王上今日不会白来一趟?”
扶苏略微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自家小侍读和王家的嫡孙居然私下还有书信往来
?他们不是从一开始见面就势如水火吗?
绿袍少年没想到自家殿下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不过见周围没有外人在,就想旁敲
侧击一下扶苏关于水淹大梁之计的看法。他一直没跟扶苏坦白此事是他所献的计策
,也是因为怕被对方呵斥手段残忍。但此事虽然他想得透彻,可实际上却一直纠结
在心间,让他辗转反侧,如果政见不同,以后的矛盾肯定会越来越多,他做事也会
束手束脚。而此事正好是试探对方底线的一块敲门砖。
扶苏也是想要好好问问自家小侍读何时与王家小子关系那么好了,只是两人都还未
开口,外面就来人敲门说王老将军有请。
居然还真来请人了?秦王没有说服王老将军吗?为何怎么快?不多努力努力吗?
绿袍少年本想留在偏厅等候,可来人却说老将军有请甘上卿也同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满腹疑问地进了正厅。一见厅内一君一臣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正
事肯定是都谈妥了。坐在主位上的秦王政带着一脸轻松的笑意,卸下了在咸阳宫时
的威严,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这世间已经很少能有人让他如此放下
戒心,而王翦正是少有的几人之一。
秦国年迈的上将军陪坐在客位,王家都是正宗的西秦子弟,身材高大魁梧,王翦虽
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依旧精神矍铄,坐姿挺拔,随时都能披挂上阵。果然说什么谢
病而归,都只是借口罢了。
扶苏恭恭敬敬地朝父王和王老将军见礼,才刚直起身,就听秦王政跟王翦笑问道:
“将军知寡人来,便说要见甘上卿,如今已经见矣,可否为寡人解惑?”
扶苏这才知道他实际上是沾了自家小侍读的光,讶异地抬起头。
而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上卿却直觉事情不妙,王翦和他有什么交集?绝对就是那条锦囊妙计!
果然,王翦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禀王上,伐魏的功劳还有甘上卿一份,那水淹大梁
之计,正是他送与孙儿王离的。”
不敢抬起头的少年上卿,立刻就感觉身侧扶苏投射过来的目光,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王翦真不愧是老谋深算,他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在对方面前简直就是形同透明。
他本想让王家不动声色地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等到需要的时候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王翦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在秦王面前把这件事坦坦荡荡地摊开
来,既扫除了未来的后患,也继续赢得了秦王的信任。
“哦?”秦王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却让人听不出来他的喜怒。
少年上卿倒是不怎么担心秦王政多心,反正他就是扶苏的侍读,不为扶苏着想又为谁
呢?当初秦王政派他到扶苏身边,不也就是为了如此吗?令他忐忑不安的,是扶苏的想法。
这简直就是最坏的情况了。
若是如此,还不如早就和扶苏说此事,也总比他从别人口中知道要好。
只是现今他却无暇顾及扶苏的反应,连忙应对秦王的疑问,恭敬而又谨慎地措辞道:
“只是闲时看书所思,不敢直接劳烦王大将军。”
其实他说得客气,若是他把这计策当时就递给王贲,后者肯定会嗤之以鼻。
最后这个结果,也是因为各方博弈,王贲无奈之下最好的选择。
王翦也知晓此点,他的目的不过就是把双方私底下的交往给摆到台面上,是做给秦王
看的。他也不愿平白得罪这位少年上卿,所以当下和煦地笑道:“有功就要行赏,老
夫这是不想上卿一片苦心被埋没。”
少年上卿的唇角抽搐了两下,王翦说的理由太冠冕堂皇了,他实在是无从指责,只能
做谦逊状,和这位王老将军互相客气地吹捧了两句。
这王老将军圆滑至极,他甚至可以推测得到,王翦这回做足了姿态,下一步肯定是要
自污以求秦王绝对的信任了。
直到秦王政随口下了封赏的旨意,才允两人离开,想必还有什么话需要和王翦私下说。
3
一出了正厅,少年上卿就觉得不好,大公子在前面走的飞快,他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跟
得上。此时他也不管丢不丢人了,直接抓住了扶苏的袍袖,纠结地解释道:“不是我
不想说,是……是实在……总是开不了口。”
扶苏并没有说什么,拽回了袍角,但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绿袍少年一路心烦意乱地跟着扶苏走回偏厅,脑海里推衍了各种可能的后果,越想脸
色越难看。虽然他以前还想着离开扶苏,另投明主。但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也不得不
承认,眼前这位大公子,实际上就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肯费尽一切心思的原因
,他是真的想要辅佐扶苏登上那尊王座。
眉头越锁越紧,却忽然感到一点温热按在了他的眉心,绿袍少年讶然抬头,发现扶苏
正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面上全是复杂难辨的表情。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才对吗?”扶苏看着自家小侍读难得皱起来的脸,收起了眼中一
闪而过的笑意,肃容道,“毕之,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听了感谢之语,绿袍少年的表情却并未轻松,反而越发凝重了。这是在总结陈词?
马上就要他收拾走人?又或者怕他去别的兄弟那,直接派他到其他地方,不得接触机要事物?
毕竟没有人能忍受属下自作主张,而且……而且据说水淹大梁之时,大梁城中也有许
多百姓伤亡,这些杀孽,多少也会算在他的身上……
“然而……”
看吧,果然有转折。绿袍少年的神情已经落寞了下去,一双明亮的眼瞳也黯淡了许
多,几乎就想掩耳不听。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双肩,强迫他不要逃避,只听着扶苏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毕之,不许再瞒着我做任何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会做出一些宁可损害自己也要成就我的事。”
绿袍少年闻言一怔,这些话不是他能猜想到的。他抬起头,对上扶苏的双眼,看出对
方认真的态度,不禁疑惑道:“这……好像与此事无关吧。”
“好,你想说此事,那就说此事。”扶苏几乎都要被自家小侍读气笑了,放开后者,
“为何不跟我说?是觉得我会呵斥你草菅人命?”
绿袍少年咬了咬下唇,并没有说话,但实际上心底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地面对生死一瞬的残酷,在想出水淹大梁的计策后,也是
凭着少年意气,才没细想就给王离递了绫锦囊。
前线战报传来时,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得肩头胸口压着的,全是鲜血和人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王十三年,白起迁任左更,出兵伊阙,攻韩、魏二国,斩获首级二十四万。”
“昭王二十九年,攻楚于鄢决水灌城,死数十万。”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三十万。
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互四十三年,白起攻韩国,破陉城,攻陷五城,斩首五万。”
“昭王四十七年,长平之战,赵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乃挟诈而尽坑杀之……前后斩首俘虏四十五万人……”
绿袍少年眨了眨眼,没明白扶苏为何在此时忽然提起武安君白起。但听着扶苏一句一
句吐出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绿袍少年也觉得心寒。白起是秦国的战神,但对于其他六
国来说那就是死神一般的存在。更何况扶苏所说的这些数字,还都是不完全统计。整
个战国时期横跨两百多年,战死的人数共两百万余人,而其中有一半几乎都要记在武
安君白起的名下。
真可谓是白骨堆积而成的功勋。
历朝历代国之能安邦胜敌者均号“武安”,近五十年中,武将得此武安君称号者,前有
白起,中有李牧,后有项燕,皆是名将,但还是白起威名最盛。
“武安君功过无人可评,长平之战,赵军断粮四十六天,士兵们相互残杀为食。降秦
也是为了一时活命,武安君坑杀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扶苏的语气沉重,却说的异常认真。
绿袍少年也知道这段历史,甚至之前他和扶苏也曾谈过此事。但观点却与今天完全相
反,原本的不赞同,也因为之后的各种查证而渐渐扭转,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外
面不远处正潺潺流过的郑国渠。
白起若是不坑杀这四十万人,也养不起这么多的降卒,毕竟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还没
有郑国渠,粮草养活自己的军队都很吃力。那么这四十万人养不活,又还能放回赵国
去吗?等他们吃饱了之后重振旗鼓,再杀回来?那么这场战争就只是一场儿戏,所以
只能杀之。
“至此以后,赵人深恨秦人。”
绿袍少年也知此事,秦王政正好是在长平之战之后的第二年在赵国的首都邯郸出生,
所以童年过得极为凄惨。幼时的遭遇让秦王政在邯郸被攻破时都亲自去处理当年的仇
人,其中隐含的两国仇怨可见一斑。
扶苏走到半开的牗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青山绿水,沉默了半响,才缓缓道:“在赵
人看来,秦人残暴。但秦人却觉得相比自己的子弟损伤,敌国士兵的伤亡更好。”
“我是一名秦人。”
他边说,边回过头。其实他的相貌有六分神似秦王政,另外的四分中和了他母妃的温
柔,再加之他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儒雅,倒是让人感受不到迫人的气势。只是在他沉下
脸,收起笑容之后,却给人以难以形容的凌厉和威严之感。
“我的仁慈,只对我的臣民。想要我的仁慈,那么就成为我的臣民吧。”
扶苏如晨钟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绿袍少年被震得一刹那间头晕目眩。
他顺从于自己的本能,向前走了几步,直直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对方的脚边,拈起对
方的袍角放在嘴边亲吻,献上自己的忠诚。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
扶苏好笑地扶起跪在自己脚边的小侍读,话题好像被带得有点偏,但应该很好地开导
了自家的小侍读,今天晚上不会再睡不好觉了吧?
这位少年上卿是聪明人,但有时候聪明人反而容易想得太多。
扶苏亲自伸手拍了拍对方身上所沾染的尘土,笑着叹气道:“我生气,是怕你自作主
张害了自己,哪怕是做对我有利之事,也不行。”
绿袍少年表面上顺从地应了,但心底却有些不以为意。以博棋比喻,牺牲散棋来成就
枭棋,这是很正常的。以弈棋比喻,为了大片的地盘,而牺牲一些棋子也是值得的。(奴性?)
扶苏知道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扭转过来的,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记得以后多加注意,口中已是换了话题道:“王老将军定是会出山伐楚,你可担心王离否?”
“不担心。”绿袍少年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扶苏有些嫉妒地眯了眯双目,羡慕那姓王的小子居然能得到自家小侍读毫无保留的信
任。而且他还无从知道这种深厚的情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
纵使知道对方与王离交好,十有八九是为了他扶苏,但依旧有种莫名的不舒服。
绿袍少年没注意到自家大公子的情绪,犹自心底腹诽着。他都送了王离战无不克的常
胜戟,必败楚国,而且还有防身的绫锦囊,性命无忧。
都做到这样全副武装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公元前224年
王翦在马车上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真是不服老不行了,若是当初他在敌军中杀个三进
三出都没问题,现今只是坐在军帐中主持大局,顶多骑上战马压压阵,时间长了都有些承受不住。
看来伐楚之后,他也必须要告老还乡了。其实若李信能力足够,他才不愿出山伐楚呢
,在家里含饴弄孙岂不乐哉?
王贲在魏地安抚魏国国民,一旦魏地安稳,就要带兵北上伐燕。魏国一战,证明他也
能独当一面了。
只是一家两代人都手持重兵,气势简直比赵国的李牧还盛,这样太容易遭受君主忌讳
了。即使他走之前特意管秦王要良田照顾子孙,自污形象,但也远远不够。
所以在伐楚时,他特意带上了蒙武,就是为了分功用的。
正思索间,就见自家孙儿掀了帘子跳上马车,沉着脸跪在他身边,动作熟练地为他捏着酸痛的腰。
王翦满意地看着王离,经受了一年多战场的磨练,已经像是被千锤百炼的铁块,已经出
具了宝剑雏形,是个好坯子。不过自从杀了项燕一役之后,自家孙儿就绷着一张俊脸,
像是谁欠了他一百万贯钱一样,伤还没养好就成天在那片战场游逛,今天要拔营离开时
还不情不愿的。
“离儿,可是有认识的友人在战后寻不到下落?”王翦推测着,许是有好朋友战死沙场,
自家孙儿一下子接受不了。
“非也。”王离一想到此事就更加郁闷,手劲就更大了一些,见自家爷爷包容鼓励的目
光,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抱怨道,“爷爷,阿罗送我的常胜戟丢了。我真笨!”
王翦闻言差点笑出声,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过顾及自家孙儿可怜的自尊心,王翦好
不容易压下唇角的笑意,摸着王离的头许诺道:“无妨,我让人再给你找一柄合用的战戟。”
“可是,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也不是阿罗送我的那柄了。”王离懊恼万分,与项燕将军
拼杀的这一役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在战场上一个不察就让常胜
戟脱了手,随后就受伤昏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战役都结束了,他能被全须全尾地捡
回秦营,都是爷爷派在他身边的亲兵拼杀守护的,哪里还顾得上帮他把武器也捡回来
。(绫锦囊的作用?)
王翦抚摸着王离的头,温言道:“今日你失去的不过是一件你用得称手的武器,记住
这种心情,明日你才不会失去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王离默默地把这句话在心中咀嚼了几遍,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魁梧的男子遥望着远去的秦国大军,恨恨地握紧了双拳。
“叔父!你看!你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手攥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一手拖着一件
沉重的武器朝他跑了过来,“这是我挖这朵花的时候发现的!”
男子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自家父亲是楚国威名远播的武安君,自己也是赫赫有名的武
信君,就连早逝的大哥也是一员猛将。但这个侄子却是个喜欢花花草草的,若不是长
相一模一样,他真会怀疑他是不是项家的种。
再次睁开眼睛时,男子却惊讶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真挖到了好东西。
这是一柄战戟,通体乌黑,戟头形制奇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兽的头带着一个龙身。
男子不禁俯下身把这柄战戟拿在手中,为入手的重量惊叹。也许是因为太沉了,所以
这柄战戟被埋在了泥土中,连打扫战场的士兵都没有发现。不过此戟如此沉重,自家
侄儿如此年纪居然能一只手拖动,可见其力大无穷。
“籍,这柄战戟就叫虎头磐龙戟,留着你以后长大用!此戟是在这片战场中拾到的,
应是你祖父未散的英魂所指引的!”(……)
男孩儿仰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不敢说自己其实并不想用这个沉重的大家伙,因为
叔父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太好。
是因为祖父战死了吗?
男孩儿对祖父这个称谓有些模糊,毕竟从记事以来,祖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次数屈指
可数,留给他的印象,大概就是祖父抱着他时,贴着他脸的盔甲太过于坚硬冰冷。
他一点都不喜欢。
男子把视线投往远方,他知道秦军此去,定是攻往楚都寿春,而已经少了项燕庇护的
楚国,必是成了砧板上的鲜鱼,毫无反抗之力。
对着天边那飘扬的“秦”字旌旗,男子握着手中的战戟,喃喃自语——
“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亡秦必楚!亡秦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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