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9月，我入读乡间村落中唯一的一所小学。
教室很小，黑板很破。两鬓斑白的老师举着粉笔吱吱咯咯地写：秦招娣。
这是七八岁孩童所能认知的最初的荣誉。三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拢过去，掩饰不住地艳羡。
这是老师评选出来的最美一株花的主人。枝繁叶茂的蔷薇，从瓦盆中挪出，埋进新土，只消浇一点点水便即
刻恢复了元气。迎风招展，颜色是粉扑扑的红艳。
十分完美。
唯一不完美的，是我并不是它的主人。
我的名字叫做许盈宁。老师轻描淡写地说，盈宁带来的花也很好，好好照料，争取下个礼拜超过招娣。
破落校舍，教师惟有发动孩童自家中搬来花草树木妆点，又有模有样进行评选。当选者便可享受将名字陈列
黑板一周的殊荣。
事情就是如此。而我人生的第一次参选，即使挖走了童年家中最美的芍药，依然还是落了败。
是夜，得母亲的允许，扯上意年陪我出去玩。走一条每日必经的村间小道，月光煞白。
意年问我，盈宁，为什么现在要去学校，课本丢在里面了吗。
我自顾自地走路，一言不发。
有意年的帮忙，自无人角落，轻松攀上围墙，吸一口气跃下去，松软泥土，悄无声响。
将沿墙的开得最娇艳的那株花，拔出来，找到根茎，用指甲狠狠地一根一根掐断。末了，再原封不动地埋进
去。
一切都拾掇完毕，拍拍两手的泥土，然后转过脸去缓缓地说：意年，你知道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因为是唯一的朋友，所以应该有所付出。无论这付出是守口如瓶还是义无反顾。
十年后，我再次对着意年说出同样的话。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他往相反的方向奔去，如裂帛声响扯断寂静黑夜，
大力喘息声、跌倒声、呼喝声、斥骂声，一切乍起如一团灼目烟花。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第二天的广播里有嗓子在扯着喊：高二学生顾意年因为妄图偷窃期末试题而被当场抓获，因情节严重，开
除出校。
我的耳朵里一片嗡嗡响声，眼眶像被人轰以数记老拳，肺腑处一寸寸断裂，痛不能当。
但我依然笔直地站立在人群之中，看着意年形容惨烈地在主席台上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去。
就像那个唤做招娣的、已经记不清楚面孔的女孩子，一个礼拜后，她无论怎样精心照料的花朵还是渐渐、
渐渐地枯萎了。于是值日生一点一点地将黑板上她的名字擦去，老师说，这一次要表扬的，应该是许盈宁了。
那一刻，她也有一样惨烈如枯槁的面容，但是他们都只是咬紧了嘴唇，不哭泣，亦不说话。
这些人生超初，被我干净利落地伤害过的人，他们都学会了如何原谅，如何放下。
原来并不是所有被伤害过的，都无法原谅。
我七岁的生日礼物，是从远方匆匆赶来的爸爸。
生命中已经缺席了四年的一个名词，妈妈在身后轻轻扯我的衣摆，她说，盈宁，叫爸爸。
风尘仆仆的男人微笑着蹲下身来，朝我张开他的怀抱。他期望我会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欢呼着一头扎进久
违的巢。
可是我只是倔强地站在原地，然后对着面前这个形容陌生的男人说，我的爸爸早就死了。
在所有人瞬间寂灭的笑容里，我发觉自己心中排山倒海的快意。因为这痛快淋漓的快乐，之前无数个独自
蒙头哭泣的夜晚，都有了最为完美的回馈。
是因为他的抛弃，我和母亲才需要搬离原先居住的城市，回到破落的乡村；因为他的抛弃，我才会被无数
人的眼光怜悯或鄙弃。那些流着鼻涕的孩子，一边跑一边唱：为什么许盈宁没有爸爸，因为他的爸爸不要她。为什
么许盈宁的爸爸不要她，因为她不听话。
我一直是最听话的孩子。我从来不会为了某个礼物哭着在地上打滚，我永远不会开口向母亲索要漂亮的文
具盒或衣物。我很小就学会洗衣服和煮饭。我每次考试都考第一名。
可是没有用。有一中伤害是会钉住一生的耻辱，无论怎样的洗刷，都没有用。
因为我被伤害过，所以我也伤害别人。因为我痛，所以我想让所有人陪我一起痛。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这有什么错。
意年的眼神百转千回，然后他低下头叹息，他说，盈宁，没有错，如果你这样就能快乐。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他赞同我，纵容我。他总是眼怀痛楚地陪在我的身边，看我一次次地出手攫取好
些畸形的快乐。
满心欢喜来看我的父亲，一直期待着复婚的母亲，养出最养一盆花的招娣，穿着公主裙招摇而被我泼上墨
汁的乡下女孩，因嘲笑过我而被我诬陷偷窃的邻村男孩，他们是我本该纯白无瑕的青春路途里不能示人的暗影，前
赴后继，亦不会有止息。
直至意年自己也终于置身其中。
我们念同一所小学，读同一所初中，我们一起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
高二的时候，因为请假照顾生病的母亲，我来不及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身为班长的我，自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途径，我知悉教学楼里的哪一层哪一个办公室哪一位老师的抽屉
里会摆着即将发放的试卷。
饶是校内一次并不举足轻重的考试，我亦不想真正地丢了永远位列三甲的名次。
我并未打算偷窃或复印，我只是想偷偷地看几眼而已。手电的光亮如此隐约，却依然教半夜巡逻的保安察
觉。门外放风的意年只来得及带着我从二楼的窗子跳出。
于是有呼喝，有追逐，有与我背道而驰而被轻易抓获的意年，我躲藏在楼下黢黑成团的冬青树下，看着他
们拧住意年的胳膊，他们厉声问他，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他说，是的。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他接受我所有语气狰狞的逼迫。
我逼迫他替我放风，逼迫他帮我逃脱，逼迫他牺牲自己为我挡罪，产逼迫他独自承担那所高中校园决无仅
有的严厉处罚。我逼迫他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只为了圆我满怀恨意的虚荣自尊。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意年。
因为有过这样不光彩的记录，本市的学校没有一所再肯接收他。他暴怒的父亲掌掴他，当着众人的面用拖
鞋追打他。可是他终于还是费尽心力送他去了遥远的姑父家。那个隔江的城市，有一所三流的学校，可以隐匿一切
不想被提起的过往。
亦是承担许多人期望的，一样从小品学兼优的意年，像一颗曾经亮过的星，终于渐渐的陨灭了。
我写了很多封信给他，我有很多很多想对他说的话，我一毛一毛地攒钱想买一张去那个城市的车票，可是
这些终于都还是作罢。
我不敢去面对那些山崩地裂的仇恨。我只能埋着头不停地做题。一年后，我终于将自己如标枪一般投掷到
遥不可及的北方，自此，所有的往事都被隐藏。
1999年9月，我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北京。陪同的母亲笑逐颜开，迎接的师兄亦很亲切友善。
我是系里第一名的学生，我的履历光鲜亮丽，我的前程美丽似锦。
我是全票通过的团支书，是优秀学生干部，是预备党员。我帮人补习英语，帮家庭困难的同学申请补助，
我甚至兼职发传单来捐助希望小学的学生。我总是带着谦卑和静默的笑容，置身于一片涌起如云朵的掌声之中。
可是我的失眠一如当年，偶尔睡过去，也会冷汗森森惊醒，梦见一双愤怒的眼睛，他将我自小的每一桩暗
事细述，他说盈宁，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所伤害过我的，我必都将让你一一偿还。
我的恐惧日深月重。心里有一处歉疚的黑洞，惟有不停地往其中投诸他人的感激和动容，方能稍觉安宁。
而我最为惧怕的，是我终此一生也不会换来意年的原谅。
我会亲手造出一个如我当年一样的顾意年。我所亏欠的，不止是我，亦有无数无辜的人要被牵连偿还。
无数个夜里，我因为这样的可能而心惊胆战。我亦开始明了，自己曾有的信念会导致怎样一副血光四起的
局面。
直至2000年的圣诞节。我收到一张来自湖南的卡片。
我在冬日阳光下拆开一读，终于如渡尽劫波，泪流满面。
上面有我烂熟于心的字迹，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句话。他说，盈宁，圣诞快乐。我复读一年终于考上了大学
终于有资格与你联系。盈宁，不要担心，我早已经原谅了你。
署名是你唯一的朋友，意年。
我被伤害，于是我伤害，我痛，于是我让别人痛。
当年我口口声声地问他，我有什么错。
我唯一的朋友意年他还是没有亲口告诉我，那些我奉行过整个青春的等式是怎样的残酷和荒谬。
可是他却用这样多年的陪伴和最终的原谅，让我终于了解，如果他是我，他并不会如此。
可以消弭伤痛的，原来并不是报复，而是原谅。
2005年，我从北京直接到上海过新年。
一对男女站在火车站的西南出口接我，凌晨的清冽空气里，冻和簌簌发抖。
我挥着手朝他们跑过去，我说阿姨你好。
然后我向着那个早已不敢张开怀抱的人说，爸爸，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