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一生

贡献者:飘风—小鹤音形 类别:简体中文 时间:2022-01-26 13:54:21 收藏数:83 评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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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名叫克莱维·雷蒙德·卡佛,他的父母叫他雷蒙德,朋友们叫他CR。我给起名叫小雷蒙德·克莱维
·卡佛,我讨厌里面的“小”这个字。小时候,我爸爸叫我“青蛙”,那还行。但是后来,和家里别的人一样,他
开始叫我“小”。他一直这样叫我,直到我十三四岁时,宣布再叫那个名字我就不答应,他就开始叫我“博士”。
从那时到他1967年6月17日去世,他叫我“博士”,要么是“儿子”。
他去世后,我妈妈打电话通知我的妻子,当时我没跟自己的家里人在一起,正准备换一种生活,想报读爱荷华大学
的图书馆系。我妻子拿起电话时,我妈妈张口就说:“雷蒙德死了!”有一阵子,我妻子还以为我妈妈在跟她说我
死了。后来我妈妈说清楚了她说的是哪个雷蒙德,我妻子说:“感谢上帝,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的雷蒙德呢。”
我爸爸1934年从阿肯色州去华盛顿州找工作时,他走过路,搭过便车,也搭过铁路上的空货车。我不知道他去
华盛顿州时,是否在追寻梦想,我怀疑没有,我想他并没有很多梦想,相信他只是去找一份薪水过得去的稳定工作
,稳定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工作。有段时间,他摘过苹果,然后在大河谷水坝当建筑工人。他攒了点钱后买了辆
小汽车,开车回了阿肯色州去帮助他的家里人(也就是我的祖父母)收拾东西搬到西部。我爸爸后来说他们在那里
快饿死了,这样说并不是比喻。就是在阿肯色州短短待的那一次,在一个名叫莱奥拉的镇上,我妈妈在人行道上遇
到了我爸爸,他正从一间小酒馆出来。
“当时他喝醉了,”她说,“我不知道我干吗让他跟我说话。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真希望当时我能看到未来。”
他们大约一年前在一场舞会上见过面。在她之前,他有过女朋友,我妈妈告诉我:“你爸爸总是有女朋友,甚至在
我们结婚后还是。他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从来没有过别的男的,不过我也没感到有什么遗憾。”
他们出发去华盛顿州的当天,在治安法官主持下结了婚,一个是高高大大的乡村姑娘,一个是以前的农夫,现在的
建筑工人。我妈妈的新婚之夜,是跟我爸爸和他的家里人一起度过的,他们都在阿肯色州内的路边搭帐篷住。
在华盛顿州奥马克,我爸爸和我妈妈住的地方比一间小木屋大不了多少,我的祖父母住隔壁。我爸爸当时还在坝上
工作,后来,随着巨大的涡轮发电机发电,蓄水蓄到了深入加拿大境内一百英里的地方,他站在人群中听富兰克林
·罗斯福在大坝工地上讲话。“从头到尾,他都没提建坝中死的那些人。”我爸爸说。他的几个朋友死在那里
,从阿肯色、俄克拉荷马和密苏里州来的。
后来他在俄勒冈州的克勒茨卡尼镇锯木厂找到了活干,那是哥伦比亚河边的一个小镇,我就出生在那里。我妈妈有
一张照片,上面我爸爸站在锯木厂的大门口,自豪地把我抱起来面对镜头,我戴的童帽歪着,系带快要松开了,他
的帽子往后推到了额头上,脸上笑逐颜开。他是要去上班还是刚下班?没关系,不管怎样,他都是有工作的,还有
一个家庭。这段时间,是他顺风顺水的时候。
1941年,我们搬到了华盛顿州雅基马,我爸爸在那里当锉锯工,这活他已经在克勒茨卡尼镇学得拿手了。战争
爆发后,他被批准可以推迟入伍,因为他的工作被认为对打仗有用,军队需要锯好的原木,他把他锉的锯保持锐利
得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
我爸爸把我们搬到雅基马后,把他的家里人也搬到了附近地方。到了40年代中期,我爸爸另外的家人——除了他
的叔叔、堂兄弟、侄儿侄女,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妹夫以及他们大家族里的大多数人和朋友——都从阿肯色州过
来了,都是因为我爸爸最早过来。那些男的去了博伊西·卡斯凯德公司工作,我爸爸也在那里工作,女的在罐头厂
包装苹果。没过多久,据我妈妈说,好像谁都比我爸爸有钱。“你爸爸存不住钱,”我妈妈说,“钱在他的口袋里
烧了个洞,他总是在给别人办事。”
我清楚记得住过的第一座房子(在雅基马镇南15大街1515号)的厕所在外面。万圣节之夜,要么随便哪天夜
里,无缘无故,邻居十二三岁的小孩会把我们家厕所抬走搁到路边,我爸爸就得叫谁帮他把厕所抬回来。要么那些
孩子会把厕所抬走放到别人家后院。有一次,他们居然把它点了火。可是并非只有我们家的厕所在外面,我长大到
知道自己在干吗后,看到别人家厕所有人进去时,往里面扔过石头,那叫轰炸厕所。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开始
安装室内管道,后来一下子,邻近一带只剩下我们家的厕所还在外面。我记得我的三年级老师怀斯先生有一天开车
从学校送我回家,我不好意思,让他在我们家房子前面那座停下来,说我就住那儿。
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爸爸回家晚了,发现我妈妈从里面把门全锁上不让他进来之后的事。他喝醉了,把门弄得嘎嘎
响时,我们能感到整座房子在抖动。他硬是弄开一面窗户时,她抄起一口滤锅打在他的鼻梁上,把他打晕了,我们
能看到他躺在草地上。后来有好多年,我一拿起那口滤锅——它像根擀面杖一样重——就会想象被那种东西打到头
上会是什么感觉。
就是在这段期间,我记得有次我爸爸把我领进了睡房,让我坐在床上,跟我说我可能得去拉弗恩姑妈家住段时间。
我当时想不通我做了什么,会导致我得离开家生活。可是不管怎样,这件事——无论是什么引起的——多少说来还
是取消了,因为我们还是在一起住,我不用去跟我姑妈或者别的任何人一起住。
我记得我妈妈把他的威士忌倒进水池。有时候她会全倒出来,有时如果她害怕给抓到,会只倒一半,然后往剩下的
酒里掺水。有一次,我自己尝了点他的威士忌,很难喝的玩意儿,我现在还不明白怎么竟有人喝。
我们家很久都没有汽车开,最后终于有了一辆,在1949年或者1950年,一辆1938年出厂的福特车,可
是买后不到一星期就断了根活塞杆,我爸爸不得不让人把发动机大修了一次。
“我们开的是市里最旧的汽车。”我妈妈说,“他花那么多钱去修车,我们本来可以用那钱买辆卡迪拉克。”有一
次,她在车内的地上发现了一枝唇膏,还有一块花边手帕。“看见了吗?”她跟我说,“是哪个浪货忘到车上的。

有次我看到她端着一平底锅温水进了睡房,我爸爸在里面睡觉,她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按在水里。我站在门口
看,纳闷她是在干吗。那样会让他说梦话,她告诉我,她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她觉得我爸爸肯定有事情瞒着她。
我小时候,每隔一年左右,我们会搭乘北岸有限公司的火车穿过喀斯喀特山,从雅基马到西雅图,住在一间名叫万
斯旅馆的地方,我记得吃饭是去一间名叫“就餐铃”的小餐馆。有一次我们去了伊瓦尔多亩蛤蜊餐馆,喝杯装的蛤
蜊温汤。
1956年,也就是我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爸爸辞了雅基马那间锯木厂的工作,跳槽去了切斯特镇,那是加
利福尼亚北部的一个锯木厂镇。他之所以跳槽,给出的理由是在这间新的锯木厂,每小时工资更高,另外还有个不
太明确的承诺,即再过几年,他有可能接任锉工的头儿。可是我想主要是我爸爸心里不踏实了,只是想换个地方试
试运气。在他眼里,在雅基马的生活有点太平淡。另外之前一年,在半年时间里,我的祖父母都去世了。
但是就在我毕业前没几天,我和我妈妈收拾好东西搬到了切斯特,我爸爸用铅笔写了封信,说他已经病了一段时间
。他不想让我们担心,他说,可是他在锯上把自己弄伤了,也许有一小片钢屑进到了他的血液里。反正是出了什么
事,他不得不误工,他说。就在同一封信里,那边的一个人附了张没署名的明信片,跟我妈妈说他快死了,他在喝
“劣质威士忌”。
我们到了切斯特时,我爸爸住在公司的一座拖车式活动房屋里。我一下子没能认出他,我想有一阵子,是我不想认
出他。他皮包骨头,颜色苍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裤子老是往下掉,他看上去不像我爸爸。我妈妈哭了起
来,我爸爸搂着她,茫然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像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们三个人都住在那座拖车式房屋里,我
们尽量照顾他。可是我爸爸病了,也完全没有好转。那年夏天还有秋天的一部分时间里,我跟他一起在那间锯木厂
工作。我们会早上起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吃鸡蛋和吐司,然后带着午餐桶出门。我们会一起在早上八点钟走进大
门,直到下班时,我才会再次见到他。11月时,我回到雅基马,好跟我女朋友离得更近,当时我决心要娶这个女
孩。
他在切斯特镇那间锯木厂一直干到来年2月,最后他干着干着就垮掉了,他们把他送进医院。我妈妈问我能不能过
去帮忙,我坐上一辆从雅基马开往切斯特镇的公共汽车,打算开车把他们拉回雅基马。可是这时,除了身体有病,
他还神经失常,不过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样称呼。回雅基马的整个一路上,他都不说话,甚至直接问他什么事(“
你感觉怎么样,雷蒙德?”“你没事吧,爸爸?”),他也不说话。他不表达什么,真的表达时,是动一动头或者
把手掌掌心朝上,似乎说他不知道或者无所谓。一路上以及后来快有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唯一一次开口,是在我沿
着俄勒冈州的一条砂砾路飞驰时,汽车的减震器松了。“你开得太快。”他说。
回到雅基马,有位医生一定要我爸爸去看一位心理医生。我妈妈和我爸爸只得去申请救济——当时是那样叫的——
国家出钱让他看心理医生。那位心理医生问我爸爸:“谁是总统?”问的问题是他能够回答的。“艾克。”我爸爸
说。然而他们还是把他关到了山谷纪念医院的五楼,开始对他实行电击疗法。我当时已经结婚,就快有孩子了。我
的妻子生第一胎进了同一间医院时,我爸爸还被关在那里,只比我妻子高了一楼。我妻子分娩后,我上楼去告诉我
爸爸这个消息。他们让我走进一道铁门,指给我去哪儿找他。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大腿上搭着一条毯子。嗨,我想
,我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坐到他旁边,跟他说他当爷爷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感觉像是个爷爷。”他就
说那么多,没有微笑,也没有动。他跟别的很多人在一间大屋子里。后来我拥抱他,他哭了起来。
不管怎样,他出院了。但是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干不了活,只是在家里这儿坐坐,那儿坐坐,想弄清楚下一步该怎
么办,也想弄清楚他这辈子哪儿做错了,让他到了这步田地。我妈妈干了一样又一样糟糕的工作。很久以后,她提
到我爸爸住院和紧接着的那几年,会说“雷蒙德生病那阵子”。生病这个词,在我眼里永远不一样了。
1964年时,有朋友帮忙,他幸运地在加利福尼亚州克拉马斯镇的一间锯木厂找到了活。他一个人去了那里,看
他能不能干。他住在锯木厂附近,在一座只有一间房的小木屋里,跟他和我妈妈去西部后一开始住的差不多。他笔
迹潦草地写信给我妈妈,我打电话时,她会大声念给我听。在信上,他说他心里很没底,每天去工作时,都觉得这
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可是他又跟她说,每一天都让第二天好过很多。他让我妈妈替他向我问好。他说,他夜
里睡不着觉时,就会想起我和我们以前度过的好时光。最后过了一两个月,他多少又有了信心。那样工作他干得了
,也不用想着他得担心自己会再次让任何人失望。他有了把握后,让我妈妈也过去。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6年没工作过了,那段时间,他失去了一切——家,小汽车,家具还有家用电器,包括我妈妈
引以为豪的那台大冰箱。他也失去了好名声——雷蒙德·卡佛是个付不起账单的人——自尊心也没了,甚至也雄风
不在。我妈妈曾跟我妻子说:“雷蒙德生病那阵子从头到尾,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可是我们没干那事。有几次他想
过,可是根本不行。我当时没什么遗憾,不过我觉得他想,你要知道。”
那几年,为了自己一家人,我也在努力养家餬口,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我们发现不得不搬很多次家,我没办法
关注我爸爸的生活情况,不过有一年圣诞节,我的确有机会跟他说我想当个作家,那还不如跟他说我想当个整形医
生呢。“你要写什么?”他想知道。接着,似乎是想帮我,他说:“就写你了解的东西,写写我们一起去钓鱼的那
几次吧。”我说我会,可是我知道我不会。“你把你写的寄给我看看。”他说。我说我会的,但又是没有,我想他
也不是特别在意,甚至未必明白我当时所写的,再说也不适合他读,反正他不是我想象为其写作的那类读者。
后来他就去世了。我当时离家很远,在爱荷华市,还有些话要跟他说。我没机会跟他告别,或者跟他说我觉得他在
新工作中干得很不错,说他能够卷土重来,我为他感到骄傲。
我妈妈说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家里,晚饭吃得很多。后来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把一瓶威士忌剩下的喝完了,过
了一天左右,她发现瓶子藏在垃圾的最下面,上面有些咖味渣。后来他起身去睡觉了,稍迟一点,我妈妈也去睡了
。可是半夜时,她不得不起来在沙发上铺床睡觉。“他打呼噜声音大得让我睡不着。”她说。第二天早上,她去看
他时,他仰面躺着,嘴巴张开,脸颊凹陷,颜色灰白,她说。她知道他死了——她不需要一位医生来告诉她,不过
她还是给医生打了电话,然后给我妻子打电话。
在我妈妈保存的她和我父亲早期在华盛顿州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他站在一辆小汽车前,拎着一瓶啤酒还有一串鱼。
照片上,他的帽子掀到了额头上,脸上带着局促的笑容。我问她要,她给了我,跟别的几张照片一起。我把这张照
片挂在墙上,我们每次搬家,都把它和别的照片一起挂在墙上。我时不时会仔细看这张照片,想弄明白我爸爸的一
些事,也许顺便也弄明白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但是我做不到。我爸爸只是越来越远离我,退回到时间中。最后有
次搬家中,我把这张照片弄丢了。那时,我努力想回忆起这张照片,同时想就我爸爸说点什么,说说在一些重要方
面,我们也许相去不远。我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郊的一幢公寓楼时,写了这首诗,当时我发现自己就像我爸爸一样
,有酗酒问题。写这首诗,也是我努力想把自己跟我爸爸联系起来。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间潮湿而陌生的厨房,
他腼腆地咧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是瓶嘉士伯啤酒。
他穿着牛仔裤、法兰绒衬衫,靠着
他想为他的后代摆出勇敢而开心的样子,
我父亲这辈子都想显得大胆。
可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还有那双手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而且根本不知道去哪儿钓鱼。
在细节上,这首诗是真实的,只是我父亲死在6月,而不是像这首诗第一个词所述的10月。我需要超过一个音节
的词,好拖长一点。然而还不仅仅是这样。我需要找一个适合写这首诗时感觉的月份——一个白天短、光线变暗、
空中有烟雾、事物在消失的月份。6月是夏天的日夜,毕业典礼,我的结婚纪念日,我两个孩子之一的生日。6月
不应该是父亲去世的月份。
在殡仪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到了外面,有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走到我跟前说:“他到了现在的那里更幸福了。
”我盯着这个女的,直到她走开。我现在还记得她戴的帽子上的圆形小饰物。然后我爸爸的一个堂兄弟——我不知
道他叫什么——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们都想念他。”他说,我知道他那样说,并非只是客套。
我开始哭起来,那是得知噩耗后的第一次,之前我一直没能出哭出来,首先是没有时间。这时突如其来,我哭得停
不下来。我抱着我的妻子哭,她尽量说着什么话、做着什么事来安慰我,就在那里,在那个夏天半下午的时候。
我听到人们跟我妈妈说着安慰的话,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爸爸家族中的人都来了,来到了我爸爸所在的地方。我想
我会记得那天大家所说、所做的一切,也许什么时候想办法讲出来,可是我没能够,我全忘了,要么几乎全忘了。
我的确记得的,是那天下午我听到好多次提到我们的名字,我爸爸的和我的。可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爸爸。雷蒙
德,这些人用我小时候就听到的好听的声音一再说,雷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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